万和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地上的尸体至少有两百具。
“他们?”
他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万屠。
这些尸体的死因差不多,都是喉头中了一刀切开了半个咽喉。
其中不是没有人试图反抗。
确切点说是没有人不反抗。
但无论是奋起还击还是抛弃同伴逃走,倒下的范围都没有超出竹林的边界。
当武力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人数就是虚妄。
“这些都是历年来世家安插到慎行司里的人手。”
万屠淡淡地道。
万和了然。
没有人喜欢自己身边全是别人的耳目,就跟他清理万府下人一样。
“大概是吧。”
结果下一句他就听到万屠自己都不大确定的声音。
好家伙,感情是有点怀疑的都杀了?
万大长老突然发现地上有些死人那死不瞑目的表情也不是没来由的。
“局势已经紧张到这程度了吗?”
万和好奇地问。
从当初世家敢于出手阻挠朝廷出兵,致使黄天道坐大来看,占据上风的是他们。
万屠这样毫无顾忌地杀戮,真的不怕激怒对方?
“熊王郝三家,与屠家共治天下,要说局势紧张,早就紧张了几百年。”
“王家与郝家,当初一个是太祖的仆人,一个是太祖的朋友,所以起初都还算老实。”
“而熊家,一直都有不臣之心。”
“从世宗开始,就在暗地里掀起各种诡风谲雨。”
“不过受到屠王郝三家的共同压制,一直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
“但人是会变的。”
“出于利益或者说野心,王家与郝家竟然一天天向着熊家靠拢。”
“三家背地里守望相助,削弱屠家。”
“时至今日,屠家即使拥有大义的名分也节节败退。”
万屠顿了顿,没好意思说本该是屠家有力支柱的天启帝处处不配合。
这才是屠家在这一代急骤衰败的原因。
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就是失去屠家大部分支持的天启帝行事处处擘肘。
竟然出现了无法调兵平叛的奇景。
“听起来,好像世家里面最强的是熊家啊?”
万和摸了摸下巴。
他本来以为屠家当仁不让。
“这个熊……”
“难道就是那个熊?”
万屠微微颔首,没有因为他的话绕口令一般而听不懂。
“不错,就是当初大楚的那个熊。”
大楚熊氏,曾经雄霸这方天地上万年之久!
底蕴雄厚。
万和估计,如果不是蜀山派当年摧毁郢都的同时,也杀死了里面无数熊氏精英……
即使天地大变,大炎太祖也无法完成推翻熊氏统治的壮举。
延续至今的世家熊氏,恐怕在当年就是连郢都都没有资格住进去的偏远旁支。
“祸兮福之所倚……”
万大长老喟然长叹。
说起来熊家还得感谢他。
当初如果不是他咒杀了大楚皇室的三尊老祖,大楚不一定会亡。
大楚不亡,有那么多直系宗亲在,就轮不到熊家出头。
“熊家念念不忘的,无非就是复辟。”
万屠嗤笑一声:“而王家与郝家,谁做皇帝都是做,对他们影响不大。”
“甚至说不定他们也在暗中觑觎哪个位置。”
“屠家更是可笑,枉然自居世家第一。”
“因为记恨陛下,不但不全力支持,反而暗中扯了不少后腿。”
“全然忘了陛下一倒他们就是个普通世家。”
“也不知道凭什么妄想下一个做上皇帝的就是他们。”
如今,熊家已经露出了獠牙。
局势一触即发。
他们联合王和郝,朝堂中就占据了超过八成的位置。
拱卫帝都的禁军,又尽数在王家手里。
“只要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陛下,翻天覆地指日可待。”
到时候屠家别说做个普通世家。
活着都是奢望。
“那么你怕吗?”
万和沉吟一下,问了个有些侮辱万屠的问题。
毕竟就天启帝那副做派来说,他看不出有什么能让那位陛下惧怕。
所以不用问了。
“怕啊。”
万屠理所当然地答道:“我们万家跟陛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真打起来,怕不是要玉石俱焚。”
万和失笑。
一个外人,竟然比屠家对天启帝还着紧些。
明明万家父子只要跑路,没几个人会愿意招惹他们。
“有破局的法子吗?”
他无聊地蹲下身,随手咬破手指在眼皮上画了两道淡淡的血痕。
讲真,万大长老的皮越来越厚,他自己都快咬不破了。
在万和打开灵性的视野当中,每一具尸体之上都站着一个模糊的灵魂。
失去地府的梳拢与指引,它们本该凶戾无比。
然而虚弱与懵懂的本质,让它们只能被束缚在身体附近,静静迎来魂飞魄散的结局。
怨气冲天而起。
扭曲纠集在半空,像鬼怪一样舞动。
每每冲向万屠,就被他身上熊熊燃烧的血煞之气焚成灰烬。
唰!
万和右手猛地一挥。
面前虚弱的鬼魂被他的掌风斩成两段。
鬼魂脸上浮现痛苦之色,挣扎着想将身躯合到一起。却始终无法做到。
最后化作一缕轻烟,鸿飞渺渺。
被抹去了在天地间最后的一丝痕迹。
“杀。”
万屠理所当然地回答。
何以解忧,唯有屠刀。
既然他屠万城已经回到了上阳城,上阳城的环境又对他不友好,那就自己动手清理出一个友好的环境。
只要他按部就班,一个个敌人地挨个杀下去,终有一天眼前不再有阻碍。
到时候什么局都破了。
“你这是不过脑子的做法。”
白老鬼的原话。
现在万大长老原原本本拿来,对着万屠叹气。
万屠看着万和蹲在那里胡乱比划,剑眉一耸:“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我……”
万大长老顿时语塞。
他有个屁的好法子。
刚才那句话就是当年白奉仙用来挖苦他的。
虽然万大长老在修行战斗上天赋过人,但处理琐事就是一个莽字。
不管什么绝境,被他以绝对的力量碾压过去都会出现一线生机。
说到底,其实就是因为自身太过强大。
没等他想起来用脑子,敌人就已经倒在了他手底下。
这一世虽然还没有那么强,却有万屠跟万老头顶在前面。
照样顺风顺水。
“我又不知道情况,没法给出具体的建议。”
万和面不改色地道。
比如万家父子跟天启帝究竟暗地里有什么准备,才如此有恃无恐。
想要他承认光长了张嘴是不可能的。
万屠呵呵一笑,看出了万和的心虚。
“那就随便出个主意。”
他温和地道。
啵!
万和随手一抓,让一个茫然的灵魂像泡沫一样消散。
直接暴露在天地之中,对于这些鬼魂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与其让它们毫无希望地在这里遭罪,还不如万大长老送它们一程。
他看着灵魂消失在虚空之中,拍拍手站了起来。
“杀?”
复制万屠的答案,万大长老毫不脸红。
因为换他来,也是这种做法。
万屠哑然。
父子俩对视一眼,哈哈笑了。
……
“姓东,名门。”
“年龄三十六,身体高大粗壮,脸上有独眼一颗。”
“忝为慎行司黑衣行走。”
一个穿着黑衣的官员,满脸笑容地递给万和一张写好的文书。
上面简单记录了独眼人东门的外形官职。
对于万和堂而皇之带着一群独眼人来求官这种事,文书处的官员是拒绝的。
他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他可以消极怠工啊!
没有人办事,看万和还能怎么办?
所以他死了。
下面的副职成功上位。
这黑衣官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独眼人东门刚报了个名字他就一挥而就。
特征如此鲜明的人,写起来简直不要太容易。
不像有些人,是真的让人为难。
他们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甚至连五官大小形状都毫无特色。
简直让经手的人愁白了头发。
万和拿过来看了看,不置可否。
他的手上还沾着正职的血迹,让黑衣官员觉得尾椎都是凉的,急忙讨好地笑,就差没摇尾巴了。
说到尾巴,他想起来自己的小妾好像就有一根。
摇起来颇有情趣,明天要不要借来用用?
“下一个。”
万和放下文书,随口吩咐。
东门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叫关他什么事。
一个独眼人推门就走了进来。
黑衣官员急忙执笔。
“……身材……脸上有独眼一颗……”
真是走运,跟先前一个一样特点分明。
万和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在黑衣官员面前抖了抖:“这两张除了名字不是都一样吗?”
“没问题吗?”
黑衣官员额头的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可不是好写吗?
这两个独眼人站在一起他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没问题!”
他硬着头皮道。
只要下一个人他能写出特点来就行!
“那就好。”
万和点点头。
只要这些独眼人的身份能入了文档得到朝廷承认,他是不在乎文书有什么问题的。
难道还会有人能冒充他们?
又一个独眼人走了进来。
黑衣官员手里的笔像是突然有了千斤重,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世间怎么能有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
妖怪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三胞胎,一定是三胞胎。”
他暗暗安慰自己,咬牙又写下了一张除了名字一模一样的文书。
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当给最后一个独眼人开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文书之后,黑衣官员终于崩溃了。
噗通坐到地上,觉得自己的前途大概是没了。
万和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独眼人的血脉过于强大。
就连东山晴那样强横的妖怪,都没办法在后代身上烙印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所以除了细微处,这些独眼人最大的不同大概只有身高。
完全可以当成一胎十几胞来看。
“他是什么官职?”
看着黑衣官员哭丧着脸将十几张文书入了档,万和随手一指地上的尸体。
那是黑衣官员办事如此乖巧的原动力。
也是他曾经的顶头上司。
那一身紫衣耀眼无比。
“紫绶金章。”
黑衣官员一个激灵,以为万和在敲打自己,急忙站直了。
慎行司自司主万人王以下,只有三个品级。
穿灰衣的捕风密探,穿黑衣的黑衣行走,以及穿紫衣的紫绶金章。
分别相当于朝廷官制的九品,五品,以及三品。
比起九品灰狗的受人蔑视,寥寥几个三品金章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
“给他补一个。”
万和伸手指了指独眼人东门。
他今天就打死了俩,万屠又杀了几个。
空缺应该多的很才是。
“这样不妥!”
黑衣官员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官员任命岂能如此儿戏!
刚写了黑衣就要换紫衣。
当朝廷的官位是窑子里的姑娘,想上就上吗!?
“不行吗?”
万和疑惑地摸了摸下巴。
黑衣官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自己的老上司。
整个头都被拍烂了,真惨哪……
“没问题!”
黑衣官员拍着胸脯保证。
慎行司又不是他家的,他操的哪门子心?
更何况人家还手持天启帝的令牌。
……
功德坊,木家。
小胖子木仁真烦闷地踢了一脚自己的沙包。
人肉沙包牛二立刻抱着脚跳了起来。
他的脸憋成了绿色,却不敢大声喊叫。
木家家规森严。
下人被主人责罚的时候如果大声喊叫,则视为意图败坏主人的名声!
名声的重要性不问可知。
比性命都重要。
所以上一个喊出声的下人坟头的花都已经三尺高了。
他被埋在花园里做了花肥。
“可恨!”
木仁真连着又踢了牛二两脚还不解气。
“说,你是不是故意不带银子的!?”
他从小就有一种天赋,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穿的东西。
当看到万和二人第一眼的时候,就直觉这两个落拓汉子不同寻常。
给他做下人绝对合适!
可惜两人根本没搭理他就走了。
事后归结,小胖子将失败的原因归结到了银子没给足上。
所以全都怪牛二荷包里只有两角碎银。
“我们再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碰上那两个人!”
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为了早做准备,他甚至已经偷偷托人将金项圈换成了银子。
足足五百两,不信晃不瞎那两个家伙的狗眼。
“我的小爷,不可以啊!”
牛二大惊。
木家老太爷已经下了严令,最近无事不得外出!
木仁真生气了顶多踢他两脚,违反了老太爷命令必死无疑。
“我们偷偷溜出去。”
木仁真自然也是知道这条禁令的。
他眼珠一转,建议道:“我知道一个狗洞……”
牛二坚决不从。
开玩笑,他家小爷也不看看自己的体型。
狗洞就在那里他也知道。
问题是他牛二钻的过去你能吗?
“狗奴才!”
堂前上演了一场追逐闹剧。
木仁真嘴上虽然凶,下手却有底线,牛二自然不怕他。
不该答应的一个字都不松口。
“要是换成别的小主子……”
他心中暗自庆幸。
砰!
这一走神,他突然撞上了一堵墙。
牛二坐在地上头晕眼花地抬头,就看到一个高大的少年站在他的前面。
“饶……”
他顿时魂飞魄散。
大房的少爷木天成是出了名的残暴!
撞在他手上的下人……
喀嚓!
小胖子木仁真还没来得及喊出住手,就看到牛二的脖子弯到了背后,脸上最后的神色全是绝望。
“二弟,你对这些下人太仁善了。”
木天成笑着跟木仁真打了个招呼,很好地隐藏起了眼中的不屑。
小胖子木仁真已经呆住了。
牛二从他小时候就跟在他的身边,与其说是下人,不如说是玩伴。
就这么突然死掉了。
“木天成,你这个禽兽!”
良好的家教,让他一时只能想到这个词。
木天成脸色一沉:“二弟,你这样说话我可不能装作没听到啊!”
他抱着胳膊,扬起下巴,傲慢地走向小胖子。
论武学天赋,他完全可以让木仁真这个废物两只手。
木仁真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他一时间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触怒木天成,又觉得不该这样想。
混乱之下,也不知道哪个想法是对的。
“怎么,你刚才的气势呢?”
木天成低头俯视木仁真。
当他兴奋的时候,两只眼睛一个大一个小,里面跳动着丝丝暴虐。
一点点将手伸向木仁真的脖子。
“怎么,你还想杀了你二弟?”
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小胖子木仁真浑身一松,大汗淋漓地逃了开去。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
他神色憔悴,身上冒着酒臭。
“爹……”
木仁真低低地叫了一声。
“原来是二伯。”
木天成迅速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色。
只是低垂的眼中全是不屑。
这个二伯自从当年看走了眼,让女儿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乡人拐跑了,就一直借酒浇愁。
时至今日已经是个废人。
如果不是当年底子打的好,又比他大了许多。
他一定要让这个倚老卖老的老东西知道厉害!
只不过二房如今还有些用处,连他爹偶尔也要笼络几分。
“你比你弟弟足足大了六岁,也好意思欺负他?”
“滚滚滚!”
白发男子说话丝毫不留情面。
木仁真今年八岁。
也就是说木天成十四,年龄接近是木仁真的两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