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大佛寺的法堂内,一位老僧正在代佛讲经。
这老僧白眉白须,身披百衲衣,在高高的狮子台上跏趺而坐,语气恬淡,宝相庄严。
而在讲台之下,则围坐着高昌国王麹文泰、王妃宇文玉波、侧妃索绯璎、大王子麹智盛、二王子麹智湛、三王子麹智勇等人,个个双手合十,神情肃穆,静静聆听佛法。
“大王!大事不好了!大王……”
忽然,法堂外传来了几声高呼,一个年轻官员避开门口卫士的阻拦,竟是硬闯了进来。
高僧宣法被人生生打断,麹文泰眉头一皱,轻斥道“田秉元,你身为都官,在佛门清净之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田秉元目光不善地瞥了王侧妃索绯璎一眼,这才跪地禀告“兵部长史索延知与虎牙将军翟公礼二人在城中起兵作乱!殿中将军张定和正率领禁军与之苦战……”
“你说什么?!”
索绯璎忍不住尖叫一声,索延知正是她的胞兄,她根本无法相信刚才田秉元说出来的话。
要知道,麹氏高昌的官制类同中原,设吏部、祠部、库部、仓部、主客、礼部、民部、兵部等八部,各部最高长官便是长史,可谓位高权重。
而且,索延知不仅是麹文泰的舅兄,还娶了那殿中将军张定和的姐姐,怎么突然就死命相搏了?
别说索绯璎不敢信,就连麹文泰本人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田秉元急得站了起来,提声继续说道“臣赶来之前,曾亲耳听见叛军中有人反复高喊‘占城门,迎天师’!”
“天师……”
麹文泰微微一怔,旋即便觉有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世上能称得“天师”之人,他从未有听说过,但却知道中原王朝军队历来有此称号。
所以,此“天师”便是唐军无疑。
不过麹文泰这些年久居王位,心理素质也不算太差,他轻轻拭去额头的冷汗,郑重其事地对田秉元交待道“田卿,汝速去告知张定和将军,叛军能灭则灭,短期不能灭则驱之、困之、徐徐图之,当务之急是守住各大城门,若不能阻外敌入城,我高昌亡也!”
“臣谨遵王命!”田秉元急急起身离去。
不一会儿,又有一名武将模样的人闯入了法堂,这人头发披散,衣甲染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麹文泰的身前“大王,明威将军史洪修反了……此贼使奸诈之计,夺了末将把守的青阳门!”
“气煞我也!”
麹文泰怒不可遏,一脚踹在这员武将的肩头“孤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把青阳门夺回来,否则提头来见!”
“啊~~是!”
这位高昌将领痛呼一声,赶紧应命而出。
麹文泰艰难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望向堂内那尊高大的佛像,屈膝跪于蒲团,双手合十,嘴唇翕动,自是祈求佛祖保佑。
只可惜,人有时候害怕什么就来什么。麹文泰刚开始默诵经文,忽然听得门外有骚动声,他的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忙不迭地走到门口一探究竟,就见一名禁军校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那校尉一看到国王,立马单膝一跪,双手递出一封信“大王,田地郡急报!”
麹文泰看到信中文字,险些晕厥过去。
麹文泰自幼学习汉家经史子集,非常清楚中原王朝鲸吞西域所采取的政策高昌作为汉人建立的政权,一旦臣服唐朝,将很难再作为一个国家长久存在下去。
突厥人虽然野蛮凶残,但统治方式非常松散,无论西突厥的内斗谁胜谁负,麹氏高昌都可以享有极高的自主权,所以他只想保持现状,安心做一株随风摇摆的墙头草。
结果,他严重高估了自己,更是低估了唐朝打通丝绸之路的决心。
他以为高昌有盆地山关之险,有千里沙海为屏障,就可以作壁上观,避免卷入大唐与突厥的战争,却万万没想到那个大唐公主竟敢挥师深入大漠另辟蹊径,并且还能兵不血刃地占领了田地城。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之所以会突陷绝境,除了护国公主那超乎想象的胆略与智谋,他的这个高昌国早已被唐朝间谍的策反和渗透搞得千疮百孔了。
这厢麹文泰惶恐呆立,那厢他的后妃儿子们得知变故,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大王子麹智盛突然踹倒了魂不守舍的索绯璎,一边撸起袖子,一边破口大骂“索家,国贼也!我现在就打杀了这个贱婢!”
闻言,麹文泰登时惊醒过来,连忙出言阻止麹智盛的不智之举“住手!”
待麹智盛愤愤不平地退至一旁,麹文泰快步走到似已入定的老僧座前,合十施礼道“慧乘大师,麹氏治理高昌已历九代,一百三十多载以来,一直都在为我佛护法,孤也是诵经礼佛每日不辍,而今大劫将至,高昌危在旦夕,恳祈大师为我麹氏指点消灾解厄之法。”
说罢,麹文泰朝老僧缓缓跪下,叩首抬头,看向老僧的目光里充满希冀,脸上尽是虔诚。
慧乘神色古井无波,默默地拿起身边一支木鱼槌子,旋即又将其随意丢回了原位。
麹文泰愣怔了片刻,试解其意“大师是说……孤放手一搏,还能抢在唐军入城前剿灭叛军夺回城门?”
慧乘轻轻摇头,慢慢敛起袖口,露出了一截枯槁的手腕,然后缠上一圈佛珠,这才放下了袖子。
麹文泰眼神顿时一黯,其实他也明白此时拼命根本来不及了,略一思索,眼神又忽然亮了起来,似有所悟地道“莫非大师打算亲自出手,用佛法来打动叛军和唐军?”
此话一出,慧乘那张好似佛像般安详的面孔竟突然抽搐了两下,他凝视着麹文泰,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缓声说道“阿弥陀佛……老衲的意思是大王若要唐人放下屠刀,使麹氏一族得保平安,唯有弃掉兵仗,自缚出降一法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