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
空旷的病房里,陪护椅偶尔会随着使用者的挪动而发出“吱呀”声,直到,榻上人儿蓦地醒来,发出干涩的单音节疑惑。
“江晨!你醒了?”女人“唰”的声站了起来,陪护椅金属支架摩擦在地面上发出的尖锐声响令醒来的少年不悦地蹙眉。
“身体怎么样,还疼吗?现在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呃……”
女人没给少年继续说话的空隙,立即狂奔出门,到处唤医生,约莫过了五六分钟,硬是生拉硬扯进来一位医生。
医生推了推眼镜,问了一通问题,最后得出一句没有大碍了,待其走后,女人才如释重负地回到少年床边“你吓死我了……疯了似的往雨里跑,你是不是跟队友闹别扭了?是高煜吗?”
少年摇摇头,目光一直流连在女人面上不曾离开,仿若她的脸上写了一道极难的微积分公式。
“啧,问你话呢,别盯着我看!”女人不喜少年这般露骨的打量,他这双眸子太过纯净,纯净到空无一物。
意识到自己视线里的不礼貌,少年迅速收了回来,他清清嗓子,继续那句方才被打断的话“请问……您是?”
……
剧烈的颠簸扰得女人一阵心搐,她猛地睁开眼睛。
“叮咚,飞机前方遇到气流,将会有小小的颠簸,洗手间已经关闭,请大家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广播里,响起乘务长的声音。
朱璃拉了拉身上的毯子,脑袋垂在肩膀上,斜视窗外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脑海不禁浮现电影中那些个飞机失事的惨状,如果自己也遇见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办?能怎么办?
好在,颠簸在半晌过后趋向平静,又只剩下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于是乎,朱璃又再一次垂下了眼帘。
扰人的思绪赶走个七七八八才好不容易入睡。
再次醒来时,已是广播用三国语言播报目的地的抵达,女人再次望向窗外,昏暗乌郁的天空像是要塌下来似的,颇有种压迫感。
飞机滑行停下来后,朱璃打开了手机,白颢发来了一句“戴上围巾。”的提醒,说不心暖是假的,大概是因为自己此时已经身在国外,独自逞强,终归也是敌不过孤独的。
朱璃点开视频通话,在国内的白颢刚结束了一场会议,正装模样颇为有型,他秒接“到了?”
“嗯,刚下飞机。”女人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糟糕了,自己果然穿少了。
“这就感冒了?果然从不肯听人言,你还在化疗阶段,身体很脆弱,算了,我明天就过来,你在札幌找个酒店或者民俗住下,然后把地址发给我。”男人老妈妈似的唠叨了起来。
朱璃看着屏幕里,白颢被放大了好几倍的脸上堆满了忧心,像个等在学校外许久都不见女儿身影出来的老父亲,被逗得咯咯直笑。
“你笑什么?”气头上的男人疑惑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跟从前一样把我当成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女人响起了二人还在校园的时光。
“你本来就是。”白颢浅笑。
朱璃晃了晃神,“我妈来电话了,我先挂了。”迅速挂掉电话,平复起内心稍纵即逝的波澜。
“喂,妈。”她没有骗男人,自家那位移居国外的老佛爷当真来了电话。
机场外,辽阔的视野里,偶有白色的鸟儿掠过,灯塔耸立在不远处,与灰蒙蒙的天际立于一种格调里。
“我知道,会好好吃饭的,我现在在国外呢,接电话死贵死贵的,您可别一会聊过头了,第二天欠费把我老哥房子给欠没了,哈哈哈,好啦,我挂啦,到朋友这里玩两天呢,嗯,没瞎玩……”行李箱在石子路上发出不规则的拖拉声,“鼻塞?没,没感冒,就是刚下飞机没适应这边环境,知道啦~少吃海鲜~嗯嗯嗯嗯,真挂啦~母后~”
收起手机,走至一处车站,借着蹩脚的英文,解读着站牌上的讯息,最后挫败地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词汇量都喂还给了老师,算了,本就是一个人来旅行的,走到哪儿便住到哪儿,且随心暂留就行。
管他三七二十一,遥看一辆巴士缓缓驶过来,想也没细想,拎着行李箱便上去了。
一路风景缱绻,萧瑟的冬日冠以这片岛屿一种深邃的浪漫,就像巴士音乐当中深沉的庄严,生命的仪式感忽地涌上心头。
身体总是想要以安眠来抚慰女人,她脆弱的躯壳似乎走几步路便没了气力,索性一坐下,那幕天席地的困意就会将她包围起来,罢了,再睡会儿吧。
约莫是一个半钟头,窗外的风景从无垠的田野转而变成了繁闹的街市,许是阴天夜晚来的很早,各个商铺酒店都将烛火灯光点亮,那番日漫里才能见到的熟悉场景倒是让朱璃徒然生出些归属感来。
巴士停驻在街角,女人跟着车上寥寥数人一道下了车。
走在洁净的街道上,仿若漫步于漫画之中,她太爱微风清绕风铃那般沁心的声响,也爱孩子们三三两两经过她身边时的嬉笑,作为旅游城市,这里拥有五花八门的门店,当中纪念品式样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光是从路边橱窗望进去,都是一种美的享受。
这里的节奏,真的太适合这样一步一步缓缓而行。
心随之处,拐角一家独特装潢的小旅馆吸引了朱璃的目光,她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拉门而进。
“叮铃——”清脆的风铃声响起。
身着鹅绒黄羽绒服的老板娘热情地迎了上来。
朱璃愣愣神朝她拿出自己的护照,后者明白地点点头,用不太熟悉的发音问道“您想住店吗?”
听到熟稔的语言,朱璃猛地点头。
老板娘帮朱璃拖箱子“跟我来吧!”
这里不算大,屋子与屋子只见的隔断也很小,可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温馨缠绕其中,是因为暖橙灯光吗?
“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大声呼唤我,我叫lei。”大抵是因为老板娘阅过太多旅人的疲态,从这个陌生女人一进屋子时,她便觉察到她身上浓重倦意,风尘仆仆,只为寻一处落脚之地,这街道好的酒店民俗一抓一大把,她的店面很小很小,但胜在经营者贴心的察言观色;于是乎,作为主人,她单刀直入,为女人提供了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朱璃放下行李,踩在屋里柔软的地毯上莫名有种心安的感觉,她笑道“你的中文真好,lei!”
老板娘嬉笑两声便匆匆下楼做事去了。
这房间最完美的地方在于,它是靠着街道这边的,从阳台上能直接望向整个街道最繁华的地方,人来人往,车行车停,全部尽收眼底,能构成女人窥百态人生的小心思,真好,哪怕只是这样呆一个月,她都觉得极好。
后来听老板娘餐时介绍,旅馆的后边有个大院子,有一处天然温泉,于是乎刚吃完饭不久,朱璃便迫不及待去泡了温泉。
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飞霞侵染女人的脸庞,她着实泡了太长时间,若不是昏昏沉沉想起自己已经泡过头,她大概会晕在院子里;习惯性地想要为自己擦拭头发,当头发被轻轻一扯便错乱了方位时,女人才惊觉自己已经不用再执行这一步骤了,重新将头发摆正,讪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夜晚是萧冷的,好在,被窝是暖的,朱璃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一晚。
清晨的寒风透过拉门缝隙一缕缕窜了进来,女人身子一缩,脑袋钻进了被窝之中,这下,风寻不得她,便也就不冷了,然而楼底下海鲜烩面的香味可比风会钻空子,朱璃难耐饥饿,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于是乎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
“早上好。”老板娘热情地打招呼,两个眼睛眯成月牙状,说不出的亲昵。
突然有种现实与环境交织不清的抽离感,导致女人愣了许久才浑浑噩噩开口“你好。”
“今天降温呢,客人,出门时记得多穿衣服,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会下雪呦。”老板娘边摆弄餐具边对朱璃叮嘱。
“喔……”女人饶有兴致地点点头,原来真如白颢所说,这里十一月也会下雪。
一个人旅行的格调从来没有旁人所想得那么高,很多事情都得靠自己,比如出门时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选项,让你无从取决,随手买了本攻略却因为上边繁杂的介绍而讪讪放弃。
算了,就随着脚步,走到哪算哪儿吧。
※
“第一阶段的治疗还算不错。”
“精神状态也远比在国内好得多。”
“这次赛后休假,空出两个多月,他应该没什么心思做别的,来这里应该是正确的选择。”
病榻上,端坐着神情木讷的少年,他静静地望着窗外,偶有海鸟衔鱼虾经过,他的身后,一群人在讨论着什么,完全不在意。
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冰雪之城?
这事儿还得从夏季常规赛说起,那日赛后,原本一路高歌猛进带来的兴奋感忽地不慎分解成了脑门的剧烈疼痛,昏厥似乎很喜欢光顾这位被称之为天才的少年。
恰巧,被媒体拍到了。
又恰巧,被远在x市的父亲纳入了眼底。
于是乎,犟了好久好久,才终是熬到于枫点头同意他打完季后赛,上天玩惯了开一扇门关一扇窗的把戏,冠军这个东西,是他今年的附赠品。
“你要是接下来没比赛了,就想想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父亲的话不合时宜地回荡在耳边。
当初是怎么答应他的?少年没有印象了,甚至乎连自己的病情概况都不是很了解,直到来到这家堪称世界上最著名的精神病研究院,他才有那么一点明白了自己这棘手的疑难杂症。
“解离性失忆?”
这算是什么?
浅浅梨涡缀在两边,表示疑惑的时候少年脸上总会浮现这样的涟漪。
“已经很严重了?”
双手握在一起,拇指与拇指打着转,他时不时抬手摩挲鼻梁,就像是在听旁人讲故事似的。
他记得,自己在一场大雨里没了意识,也记得,有个声音,急切得像是丢失了最珍贵的宝物。
“我叫于江晨,我的手机号是182xxxxxxxx,生日是4月17。”
面对医务人员的提问,他如是开口,本信心满满自己这么顺溜得说出讯息来,至少这所谓解离性失忆距离他还算遥远,只是没想到医师们面面相觑,随之叹息加摇头,间接否定了他还算健康的这个事实。
“……”当中拿着少年个人资料的护士表情有些懵懂,她觉得少年很奇怪,如果说他不记得什么了,为什么会这么流畅地报出一大串讯息呢?
但如果他记得,他口中的讯息又与他本人的驴唇不对马嘴。
这通信息到底属于谁?
于是乎,他确诊了。
每个人对少年的印象都算不错,彬彬有礼,谦逊温柔,说话时的声线更像是镶了层冰冷金属,透着慵懒与倦怠,鼻音有时候很浓,有时候又很淡。
“你该出去走走了。”
在于枫第十二次来探望自己儿子的时候,他终于感受到少年身上过分压抑的情绪,低沉的,郁郁的,说不清。
榻上人儿淡淡摇头“天冷。”
“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多穿几件就好,赶紧起来。”男人没给少年的倔强发挥空间。
见父亲脸上的气压越来越低,少年也只得起身,弯下腰的瞬间小腹传来一阵钝痛,他不经意皱起眉头指了指肚子上的疤痕“这里,以前出过事?”
男人只是点点头,没多做赘述。
随后,少年裹着件长款墨色羽绒服在护工的陪伴下,走出了病房,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合这个国度人们对天台的特殊喜好,他顶着潮湿的海风,矗立在医院的天台之上眺望整片海域,像一展年久失修的帆。
天空忽地落下一片晶莹,在少年高挺的鼻梁上稍作歇息后悄悄融化。
“下雪了?”少年惊异地问护工。
护工听不懂少年的话,只是微笑地摆出了“您在说什么”的疑惑面容。
“snog……”伸出手,承接天空随着第一片雪花开始洋洋洒洒落下的白色尘埃,少年用护工稍微能听懂的词汇淡淡道。
护工表示,这个国家的雪季来得很早,通常在十一月过后就能进入到雪国般白茫茫的世界。
于江晨呼出的白色雾气形成了很好看的氤氲,他有些欣喜,嘴边不经意间挂起弧度,小小梨涡荡漾开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悸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雪。
“uldyoushowaround?”少年试探道。
护工迟疑了会儿,面上思虑慎重,随后点点头。
来到这里半个月了,包括治疗,一系列的事情,使得少年没能好好见识过这享誉世界的美丽岛屿。
于江晨下楼时,碰见了位坐着轮椅的青年,胡子拉碴的脸上多是病痛折磨留下的凹陷,他手中的矿泉水瓶掉落在地,旁边无人,少年便忍着腹部上的疼痛帮他捡了起来。
“谢谢。”
大抵能猜出他话里的感谢,少年淡淡道了一句不用。
转身之际,轮椅上的青年用少年熟悉的言语问“看来我们再次同一个地方。”
于江晨点头。
“你……”青年的目光流连在少年因刚刚弯腰而不小心露出的项链上,“你的项链很好看。”镶着红钻的白金状羽毛,新颖的设计。
少年微微一怔,项链?哦对,之前参加德玛西亚杯时候用来做胸针的手链后来被他改装成了项链挂到脖子上了,若不是青年提醒,他倒是忘了。
“谢谢。”于江晨将链子重新塞进衣服里。
“是,女朋友送的吗?”
少年看不懂青年脸上的表情,夹裹着点怀念,又有一点怅然,最后,是落寞。
“不是,呃,我也不知道。”他挠挠头,表示自己根本无从得知这款链子的由来,正常人一定不理解,作为物品的主人,却不知道物品的由来。
“不记得了吗?”毕竟这里是精神疾病的专科医院,谁没点毛病会来这里,所以青年并没有太过深究。
“对。”少年抱歉地笑笑。
“虽然很无理,但,如果它不重要的话,可不可以转卖给我?”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不可以。”于江晨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当机立断,不夹杂一点迟疑。
前者一怔,随后释然地笑笑“是嘛,原来对你很重要啊。”
于江晨微微蹙眉,抚了抚项链,“抱歉。”道歉是因为他不知道对他来说这条链子到底重不重要。
离开医院的时候,少年依旧能看到轮椅上的那个孱弱青年目送他的样子,带着眷恋,裹着悲凉,目光像是透过他望向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他无比不舍,却不能触碰的世界。
真是个奇怪的人。
冰雪的世界,节奏是缓慢的,就像是老电影里斑驳的胶卷,每一幕都适合定格,每一处都风景万千,街道,转角,阶梯,懂得人能从中悟出诗意,浪漫的人能从当中侃侃而谈,而像于江晨这样脑海空白的人,更多得是感受到萧冷的气息。
裹紧宽松的羽绒服,视线扫过每一处美景,少年人瞳孔里闪烁起木讷的光芒,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抽走了存储卡的ai,只能略怀胆怯地打量这个无比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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