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低眉看着我“菩萨还当尊称你一声姑姑,你屈尊吃她的东西,想来她是应当行些方便保佑你。”
我不解的看着萧何,但见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没有出言相问。
可他那抹笑意仅维持在嘴角,并未到达眼底,若我没看错的话,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
我其实很不喜欢说起从前的这些事,很有博同情赚眼泪的嫌疑,长这么大,除了陆言,也只有如今面前的这个人而已,哪怕身在故事中的沈重知道的也没这么清楚。
那些年不是不苦,只是过得太苦,便学会了苦中作乐,太害怕挨饿,所以每顿饭都吃得十足的饱,连一碗斋菜都觉得扔了可惜,所以爱财,过过了穷日子的人,才知道一锭银子握在手里有多么踏实。
陆言极尽奢华的养了我十年,也没能抹灭掉那八年在生活的边缘蹒跚前行的日子。
我自己都忘不掉,又如何能够原谅沈重。
阁楼里一时静得出奇,只闻风卷纱帘,缀着的珠子时不时相互撞击的声音,还有窗外某个枝头蝉鸣的远韵。
抑或此起彼伏,抑或相互交织。
手臂上忽而一紧,下一秒被拉着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我来得太晚了,我应该早些来的。”
听见他低哑的嗓音,原本抬起打算推开他的手一时僵住,在他身侧顿了半晌,转而轻拍他的后背。
安慰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十分快活。”
萧何闷声道“我应该在陆言之前来,在你投生在你母亲的腹中时就来,可我出不来,我……我那时没有能力出来。”
他看起来不过比我大几岁而已,我在我娘肚子里时他才多大啊?
我顿时失笑,平日里那么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居然能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来,莫不是成婚后被我带傻了?
我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像哄小孩般“你来的不算晚啊,刚好陆言要走了你便来接班,夫君,往后沈汐就拜托你啦。”
背后的手臂又紧了紧。
萧何道“好,从今往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他这一声好不好,几近恳求。
从他肩上稍稍侧开脸,活了十八年,头一遭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心中一时酸软异常。
“好。”我轻声道。
一叶纱帘被夏风卷在一旁,窗外天的那头铺开了薄云,太阳透过云层散射出一缕缕光柱,令空气中的尘埃也无所遁形。
真好,明日,又是一轮艳阳。
汴京入秋很快,方享受了几日阁楼里的冰室裹狐衾,一袭秋雨过后,天气便凉了下来。
这几日萧何很忙,日日都有人上门,明的暗的都有。只是除了我时常睡过头的那一顿早膳,其余两顿都是陪着我用的。
自从我嫁给萧何以来,日日都被他养得如同孕妇般,短短几日,眼看着人已丰腴了一圈,大有一种嫁了人有了退路,便开始自暴自弃的感觉。
这日用完午膳,萧何带着我在院中散步消食,三更从院子尽头的月洞门探入头来,一脸喜色。
成婚后第二日我曾安排他去办一桩差事,想来如今这事情是办妥了。
我不动声色地抬手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与萧何讲我走累了,想回屋歇着。
这几日萧何的事情本就繁琐,因而也没说什么,同候在一旁的景俞走了。
萧何一离开,三更忙不迭的跑过来,咧着嘴道“夫人,妥了。”
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少年人,不错,有前途。”
俞居原是丞相府改建,本就设了祠堂,只是后来无人居住便废弃了,萧何命景俞买下后,也没打理,前些日子我吩咐三更低调的将祠堂修整一番,准备给萧何口中过世的父母列两个牌位。
心是好心,计划也是好计划,问题是完成计划的这个少年人他不是个正常人。
我看着面前“花枝招展”的祠堂,面露呆滞半日缓不过神来,眼睛几番不受控制的要往天灵盖上翻,幸好被我硬生生的给强压了下来,否则呆滞的面容加上白眼,估计会让人以为我中邪了。
真可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这差事若换成我来办,定然办不出这副天地为之失色,草木为之凋零的模样。
我抬手指着祠堂,手指微颤“这,这就是你精心办的差事?”
三更两手在袍子上搓了搓,双肩微晃作羞涩状,道“夫人实在不必如此激动,这都是三更该做的。”
我抖着手往身后一探“我刀呢?”
再不把面前的这个人砍了,萧何故去的二老怕是都要从地府爬出来观瞻一番。
这么一会子功夫,五更和芬儿也跟了过来。
五更道“夫人拿刀做什么?”
他视线随之移一移,嘴巴顿时张得可以塞下鸡蛋,他瞥了三更一眼,留了句“你自求多福吧,哥哥我先走了。”逃之夭夭也。
三更略一疑惑,喜色又重新回到他脸上,“夫人要不要进去看看,里边儿还有呢。”
还有?竟然还有!
此刻我已经有些摇摇欲坠,抬手将额上的青筋摁了摁,终于知道萧何对我说的那句“早晚被你给气死”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我感觉一群仙鹤已经在来接我驾鹤西去的路上。
芬儿死死咬着下唇,作沉痛状,却也掩饰不住她上翘的嘴角,她扶上我的胳膊,问道“小姐要进去看看吗?”
算了,来都来了,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祠堂内部的陈设逐渐映入眼帘,放眼望去,整个厅内色彩鲜艳,各色彩纱从房顶垂落到地面,大厅四周百花齐放,正中的香按上,摆着两个两尺来高的牌位,牌位上雕花刻叶,还染了彩漆。
整个厅内除了燃着的三支香,恐怕没有任何正常的物件了。
“三更!”
“小的在。”
我抓着旁边两根彩纱使劲扯了扯,没扯掉,怒道“这什么东西?啊?我让你办的差事你就给我这么办?”
芬儿已捂着嘴笑起来,还不忘安慰我消消气。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我转眼望去,见萧何跨入院门先是一怔,眼中犹自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倒是比我的反应要淡定得多,然后快速朝我走来。
还未到近前便开口,温声问道“听五更说你在祠堂动了气,我来看看,怎么气成这样?”走近后抬手在我后背轻抚。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萧何道“你问问三更,他办的好事。”
三更双肩下沉,面露呆钝,不知所以然,他食指在脸上抠了抠,转头问芬儿“你觉得漂亮吗?”
芬儿呡嘴憋笑“漂亮是漂亮,可是……”
三更开口打断她“对啊,夫人,您不是再三交代,定要将这差事得办得漂亮才行吗,我一琢磨,这不就挺漂亮的吗?”
萧何握拳抵在鼻下轻咳了两声,似乎是很想笑,又极力忍住。
是这么个漂亮法吗?这是祠堂,你以为是赏花大会呢?
谁来救救我?我望了一回天,可惜未有要下雨的迹象,我倒是希望引道雷来将他劈清醒。
我眼神四下搜寻,想找个东西给他点教训,可放眼整个祠堂,除了彩纱就是鲜花。
扯过一根彩纱递给萧何“你帮我扯下来,我要勒死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萧何接过轻轻一拉,彩纱便拦腰断成两截。
我将彩纱一头绕在手上,另一手扯了扯,比划比划长度,若是勒两圈的话倒也合适。
三更捂着脖子连连后退,朝萧何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喊道“公子公子,救我。”
芬儿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萧何眉头一挑,笑道“我就是递刀子的人,你求错人了,若我是你,我就跑。”
闻言三更拔腿就跑,跑出门口还回头愤恨地喊了句“你们这对黑心夫妇。”
萧何似乎被骂得十分受用。
反了天了这孩子,我拎着彩纱就追,却被萧何懒腰抱住,在我身后闷声笑道“你追得上他吗?”
我转过头来,那倒是追不上,不由得跺了跺脚,“还不是你给他支的招。”
他拉着我转过身,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是我错了,下次定然替夫人将他捆了。”
萧何这个人有一种奇怪的本事,就是只要他同你这般轻声细雨地说话,任你有再大的火,也会在顷刻间熄灭。
这一项技能对我来说是刚需,因为我时常在不经意间将人惹得火冒三丈,若能学会这项技能,日子会过得顺畅许多。
前几日我见天气甚好,曾脱了鞋,挽起裤腿,下院中的池子想要摸两节莲藕来吃,结果一个没站稳滚成了泥人,我当时被人从池子里拖出来时,萧何便是被我气得火冒三丈。
于是我曾试着用一用这个办法,深情款款,和声细语,带着无限柔情同他说话。
然而收效不能说甚微,只能说无,彼时萧何面无表情道“那是红莲,不长莲藕。”
后来三更同我说,“夫人您以后还是正常点吧,我见公子嘴角都抽抽了。”
……
然而怒意消散后,另一种情绪就开始浮现出来,那就是心疼。
三更这差事虽是办得有些不伦不类,可放眼望去,不论彩纱还是装饰,用的俱是最好的,因而当初他来找我销账时,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的。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口气是为陆言叹的。
先生大义,除了养大我这个废柴外,竟连收的小厮都是三更这种脑子有些问题的。
也不知他是为了用三更将我衬托得聪明些,还是纯粹为了匡扶社会,为社会减轻负担。
总之这二者不论其一,皆是存了些大义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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