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我曾问过萧何,可要请他的父母来观礼,说他高堂早已仙逝,不用遵循那么多的礼数。
没有高堂,我便不需要去请安,但是我想了想,既然嫁给他,虽说是假意成婚,但是我这位儿媳妇还是应当懂事些,便找来三更五更在他们耳旁耳语一番,让他替我去办个事,且再三叮嘱一定要办得漂亮。
三更自告奋勇揽了差事,兴冲冲的走了。
我看着三更消失的背影,不甚忐忑,只因办这种事情,着实是不需要这么激动,这股兴奋劲似乎昭示着这门差事他大约会办不妥当,没想到一语成谶。
从前我住的院落在俞居的西面,与萧何比邻而居,而如今住的院子在东面,据说从萧何来汴京起便开始改建,连图纸都是他自己画的。
昨日搭着盖头一路被人搀着进来没看清,今日才仔细的参观了一遍,主楼原是一幢二层小楼,昨夜我们歇在了一楼。
我独自上了楼,正有两个丫鬟在轻手轻脚的打扫,见了我急忙跪下异口同声道“夫人”。
我这人没规矩惯了,自然不喜欢用规矩束缚人,挥了挥手道“起来吧,我不喜欢别人跪我。”
二人对视一眼起身,“谢夫人。”
二层的阁楼比一楼略小,书桌,卧榻,茶案五脏俱全,临窗摆了一张贵妃塌,铺着雪白的狐衾,这大热天的铺狐衾,萧何是不是比我还体寒?
其中一个丫头见我一直盯着贵妃塌,屈伸行礼道“禀夫人,这贵妃塌是公子特意为夫人备的,公子说,夫人爱看书,楼下光线不如阁楼上好,夫人在此处看书再好不过。”
我心里融起丝丝暖意,指了指狐衾,问道“天儿太热了,能将它换成凉席么?”
那丫头一笑,脸颊凹出两个明显的酒窝,道“公子说夫人贪凉,果真。”
另一个丫头忙扯了下她的衣袖,她立马收了笑,正色道“阁楼通风好,夏日置冰唯恐凉气入体,在置了冰盆的房里看书,躺狐衾上再好不过了,喔,这是公子说的。”
小丫头一双眼睛晶亮,问道“夫人可要试试?”
我倒是不如萧何会享受,“那行,试试吧。”
两个丫头便急忙准备去了。
阁楼三面都是大敞的轩窗,地势较高,时不时的有温热的风灌进来,不闷不热。
我从窗口处扫了一眼庭院,院中一池清水,连廊架在池边,尾端是一座亭子,池中红莲开得正好。
走过两侧的窗户才发现,池子从院中延伸到主楼的侧后方,这阁楼便是两面临水。
此处不像其他府中,以围墙隔开分成各个院落,至少我一眼望去没看到围墙,远处便是花园,还有一片竹林。
两个丫鬟很快便回来了,玉秀也跟了过来,身后跟了四五人,一人手中一个冰盆,进屋后分散摆在房中后退下。
房间很快凉了下来。
玉秀走到一扇轩窗前,将纱帘一放下,又转头道“酒儿,帮我把那边也放下来。”
纱帘一一放下,原本刺目的日光顿时变得柔和,纱帘下端坠了珠子,微风拂过一阵细碎的晃动。
房中一侧摆了两个大大的书架,我随意翻找了一下,全是话本子,各式各样的都有,大多都是我没看过的,竟还有一些我一直想看却没找着的孤本,便挑了其中一本坐到贵妃塌上。
屋内冰盆放得有些多,凉气袭来,我靠坐在铺了狐衾的塌上,腿上盖了薄薄的丝被竟然觉得温度刚刚好,惬意得不行。
看了看玉秀和酒儿她们,让她们若是觉得冷就自己下去休息,不用在这儿伺候。
起床时已是巳时,用过早饭都过午了,起来不过一个时辰,本不欲午睡,这会儿的温度太适宜打盹儿了,刚翻看了几页,困意很快上头,拉了丝被往塌上一缩便闭了眼。
一觉睡得饱足,梦里几重山水几重云。
醒时朦朦胧胧的张开眼,看见萧何那张堪比天人的脸,仍分不清云里雾里。
萧何坐在房中得一张桌案后翻看着什么,桌上摞了厚厚的一摞。
将他望了一会儿,萧何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冲我一笑“醒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大想起身,便翻身侧卧在塌上,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抠着绣了花纹的靠垫。
问道“你在看什么?”
萧何低头合上手里的书卷,抬手丢在一旁,道“账本而已。”
“你还看账本?”
萧何淡淡的笑了笑“不然如何养得活你?”
我一直以为萧何同我一样无所事事,因而懒怠起来总觉得还有个战友,没想到不务正业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赚钱我不会,省钱倒是可以。
我呡了呡嘴,道“其实我也能吃苦的,我只是比较随遇而安而已,怎么过都行,从前也过了几年穷日子,再苦也不会比从前更苦了。”
萧何原本柔和的面容慢慢变得深沉,幽幽的看着我道“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遇到陆言之前的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我记得他之前说过以后空了慢慢讲,如今正好闲来无事。
我抱着被衾坐起,想了想,开口道“我娘是孤女,生得很美,从前在城南王员外家的茶山里采茶,后来她遇见了沈重,预备纳她为妾,可是沈夫人不同意,沈重便在外头找了个院子,说是再耗上一段时间,等家里的母老虎气消了再入府。”
我娘说,起初沈重对她还是很好的,只是习惯了之后,他再也不提入府的事,我娘便成了沈重的外室,再后来,有了我,可惜我是个女儿,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加之她生了我之后身材有些走样,沈重渐渐的便不来别院了,只是个把月的来一次,再给些银子,一应生活所需加上我看病吃药,勉强能够过日子。
前两年还好,都是这么过的,后来……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接着说起从前的故事。
后来沈重便不怎么来了,银子也不如从前准时,有时一月,有时三月,只能省着花,还得替我拿药,别院的仆人养不起,只能尽数遣散,实在没法子的时候,我娘便将我托给隔壁的大婶,自己出去找活计。
喔,隔壁大婶就是陆府从前后院的那位刘妈妈,只是后来她腰不好,年纪也大了,陆先生便给了一笔钱让她回家养老,她现在时不时还给我送些新鲜菜来呢。
我与萧何成亲前本是送了请柬给她的,可她说她一个下人不便入席,在门口远远看我一眼就好了,可惜昨日我也没看见她。
再说我娘,她从前采茶,手指粗糙,也不会绣花,只好去干些粗活,也就是给人洗洗衣裳什么的,夏天还好,她养尊处优那么几年,冬天的水那么冷,头一年她手上就长满了冻疮。
沈重更嫌弃她了。
后来……后来她病死了,就在那个院子里,就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她再也没睁眼,一句话也没留,其实她早些日子便开始整夜的咳嗽了,只是我们没钱,只拿过一回药,那晚她没怎么咳嗽,我以为她快好了,想来,是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吧。
那年我三岁,我也不知道我那时那么小,怎么能记得清楚,但我就是清楚的记得她苍白的脸上都是冻坏的皴,嘴皮上也是破口,手上破掉的冻疮已经不流血了。
不知何时,萧何已走到了我面前,眸底沉沉的,一汪深海泛着轻波,聚在眼中将溢未溢。
他看了我一会儿,在塌上坐下,一双玉臂从我身后将我紧紧拥入怀中,颊侧轻轻蹭着我的鬓角。
“后来呢?”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隐忍。
我偏过头,问道“你可是想问我那时才三岁,没人照顾怎么活下来的?”
萧何没有回答,我接着道“我娘死后,刘妈妈便去找了沈重,沈重也没提要接我走的事情,只给了些银子,不多,十两,让刘妈妈找人将我娘埋了,一口棺材六两,灯烛纸钱一两四,请人挖坑掩埋三两,刘妈妈还倒贴了四钱银子。”
刘妈妈家境也不大好,家里有口余粮就用来接济我,没有的时候,我就饿着,她家的大哥哥有上私塾,我识字还是他教的呢。
后来有时实在饿的受不了,我就去行乞,我遇见过沈重一次,可他没认出我,其实我额头上的胎记很好认的对不对?所以或许他从没认真看过我一眼。
我额上的胎记被人看作邪祟,说我是妖物,行乞时只能用泥巴抹了,直到八岁时陆言来,他说堂堂神女竟被人说成是妖物,简直可笑。
从幼时到现在,我一直觉得他这个说辞甚好,至少后来没有人再骂过我妖女。
其实当乞丐十分的辛苦,在汴京城当乞丐更不易,巡城的官兵会驱赶,会拿鞭子抽人,若是遇上脾气不好的人,你没惹他,单看见乞丐就厌烦,也是会挨揍的。
我在萧何怀里挣了挣,他顺势放开,我转过身面对着他,得意道“不过我比较聪明,我行乞到四岁多,我就改行了,你猜猜我做什么?”
萧何眼中荡漾的深海已经平歇,那沉黑的眸中有一束幽光,晦明难辩,令我一时有些心慌,急忙别开眼。
须臾,萧何柔声问道“嗯,你一直很聪明,你转行做什么去了?”
方才本是得意洋洋,被他那么一盯,只觉得不大自在,搅了搅被子,道“我那时改行当小偷,附近的观音庙菩萨庙我都去过,那里供奉的瓜果多,我就躲在供案下偷吃,或许是菩萨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几番病倒,在生死线上徘徊,没吃药我竟也自己扛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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