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退回到一年半之前,冀州。
秦胜虎在芙蓉酒肆看穿了那三个客商打扮的匈奴武士后,并未打草惊蛇,而是在邓骘的授意下,对冀州城中所有的客商暗中摸了个底,这才惊诧的发现,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冀州城中竟然混进了不下百个匈奴武士。
多年手掌军权戍守河山,炼就出邓骘猎豹一般机警的嗅觉,他立即察觉到了这件事情不同寻常的意味,直觉告诉他匈奴人的异动必定与千里之外朝堂之上的变数有关。邓骘决定修一封家书送到自己的妹妹手中,提醒她留意前朝后宫的变故,同时,他命令自己最亲信的近卫军,也是冀州军中最精干的兵士,乔装成小贩和走夫,一个一个的悄悄的盯住了这些隐藏在黑暗里的匈奴兵士。
然而,一年多过去了,除了人数在不动声息的悄悄增加之外,这些匈奴兵士就像寻常的客商一样,安分的做着马匹丝绸茶叶等各色生意,既不滋事,也不私下勾连,平静的几乎让人忘却了他们的伪装,直到延平元年的七月。
这是冀州城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流火般的日子,令城中所有人的燥热难耐。就在七月上的一天,布局监视匈奴人已久的秦胜虎终于有了重大的发现。
那日,他看到一小撮匈奴人如同串通好的一般,悄悄的离了冀州城。在接下来的连续几日里,已经积聚数百的匈奴人,有组织有计划的一批一批全部撤出了冀州城,而他们的目的地竟然出奇的一致——清河郡。
得知这一消息的邓骘,瞬间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立即命令秦胜虎带人追踪至清河郡,务必要查清楚匈奴人的真实意图。
这一天,距离殇帝刘隆被下毒暴毙,刚好整整一个月。
秦胜虎和他的手下在清河郡意外的发现了同样伪装成商贩客旅的匈奴武士,人数不下于冀州城。这就意味着,眼下已经有上千匈奴武士在大汉的腹地集结。但他们为何选择在清河郡集结?又为何选择在这个时间集结?
这是秦胜虎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却也是令邓骘脊背发冷的一个问题,他不得不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清河郡的中心,清河王府。
不过这些匈奴人行踪极为隐秘,虽然邓骘加派了人手,同时盯住匈奴人和清河王府,却最终只发现了一次,其中一个匈奴人与清河王府的家奴以购买北地狐皮的名义见面,但是所谈究竟何事却不得而知。
邓骘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不动手,毕竟狐狸尾巴还没有露出来,此刻打草惊蛇,实非明智之举。但是他几乎可以肯定,某个石破天惊的事件,很快就会发生了。
此时已经身为太后的邓绥,也为邓骘所带来的这个讯息而夜不能寐。虽然邓骘在书信中并未明说,但是她明白兄长的怀疑,至少有一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清河王刘庆,与匈奴人暗中勾连。那他所图的是什么呢?邓绥遥顾着却非殿的方向,心中的答案昭然若揭。
然而,邓绥想到了千百种可能,也想到了千百种反治的手段,却最终没有防住最令她崩溃的一种。
刘隆的暴毙,她第一时间怀疑的人便是清河王刘庆。她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清河王的破绽,但是万万没想到,下毒的人竟然是周沁蓝,更没想到,周沁蓝的真实身份竟是匈奴人插入大汉宫廷的一把刀。
在悲恸之后,邓绥将这些事在心里默默的过了一遍又一遍,当这些看似纷杂无章的事件串联起来后,一条隐藏的脉络,便逐渐清晰了起来。
十二年前,匈奴关山王於除鞬在洛阳皇城里埋下了一颗棋子,他希望借着这颗棋子搅动风云。而这颗棋子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以残忍的手段接连杀害两名皇嗣,更使得后宫再无宁日,最终一步步走向了国无主君的巨大危机。但是於除鞬显然对匈奴人眼下的实力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明白此时并非与大汉直面相抗的最佳时机。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和他的盟友合作。至于清河王刘庆是何时与匈奴人勾连的,那便不得而知了,也许是从冀州城里出现第一个乔装为客商的匈奴武士开始,也许,是更早的时候。
不管怎样,在刘隆崩逝前一个月,匈奴武士从四面八方的城郡向着清河郡集结,这就足以证明,於除鞬与清河王对周沁蓝的行动时机了如指掌。他们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待事成,清河王便可倚仗这上千匈奴武士的支持,以最快的速度直抵皇城。在他们的设想中,幼主暴毙后的内廷外宫,必然已乱做一团,城中的羽林卫不值一提,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汉军队根本还蒙在鼓里。只要清河王控制了整个皇城,便可以顺势继承帝位,到时候,即使邓绥或者徐防反应过来再调兵也无济于事。因为先帝膝下再无可继承大统之人,清河王继位顺应天时地利,届时以天子之命号令三军,无人再有翻盘之力。
好一个惊天密谋!
邓绥甚至不敢相信,曾经那个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清河王,竟然会有这样阴毒而缜密的心机,可是事实摆在她的眼前,让她不得不信,也让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从失去刘隆的悲恸中迅速振作起来。
眼下已是千钧一发的危局,能否力挽狂澜,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至于郑众,邓绥对他的防范,从他与阴静姝谋划暗算自己那一日起,便从未停止过。他想要拥立一个傀儡皇帝,暗中操纵以染指社稷的打算,邓绥也早已识破。对付郑众,原本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没有发生清河王的事件,邓绥或许会选择与心思不谋而合的徐防联手,击垮郑众的阴谋。但是出现了清河王的事,邓绥便不敢贸然行动,因为她毕竟不知道徐防对清河王是何心思。她唯一能倚靠的人,只有自己的至亲,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物,那便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邓骘。
于是,邓绥一边佯装示弱,以退为进,诱郑众露出狐狸尾巴,一边令蔡伦给早已心急如焚的邓骘带去了密旨。按照规矩,身为大将军的邓骘只可听令于虎符调动军队,而虎符,先帝临终前亲手交到了徐防手上。为师出有名,邓绥只能编造出先帝临终前的口谕,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她知道那些大臣心里必然猜疑,可他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她说的是假的。这便够了,眼下社稷安稳为重,她已顾不上对先帝的亵渎冒犯,只能如此行事了。
手握太后密旨的邓骘立即调兵遣将,和秦胜虎亲率五千精锐之师马不停蹄赶赴洛阳,同时为防匈奴人趁机侵犯,又令赵广勇号令三军在边境集结,严阵以待。这便是於除鞬在阴山之巅所看到的边境狼烟四起的缘故。
一切均在邓绥的计算之内。
郑众果然迫不及待的露出了自己的獠牙,而清河王以为万事皆备,也顺势亮出了自己的刀锋。于是,便上演了今日这一出翻云覆雨的戏码。
邓绥徐徐讲完了这一切,风轻云淡,像是在讲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然而徐防却听得胆战心惊
作为先帝托孤重臣,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自己,竟然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徐防不免为自己感到几分悲哀,但更多的却是隐隐的后怕和对眼前这位年轻太后的敬畏。即使换作是他,也未必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如此千头万绪的线索中,以雷霆万钧的果断和决绝,布下如此滴水不漏的局,将所有要对付的人全部算计在内,步步为营,一个不落。这是何等深沉的心机和可怕的城府!
久久的沉默之后,徐防从自己的衣襟内取出了一物,双手奉于邓绥面前。
虎符,先帝临终前亲自交到徐防手上的虎符。自先帝去后,为防万一,徐防始终将这枚虎符随身携带。看来,今日是时候交出来了。
邓绥微微一怔,随即将徐防的手轻轻推了回去“先帝信你,孤也信你,这个在你手上,孤放心,天下人,也会放心。”
徐防有些讶异的看抬起头来,却在邓绥的眼中看到了坦荡和信任。
从此以后,或许在很长一段岁月里,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将成为大汉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徐防知道这是先帝不愿意看到的,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有足够的智慧和手段,看顾好大汉的江山。
眼下唯一令他不安的,是那个被他们硬推入漩涡中心的人,新帝刘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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