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闪回到三十个时辰之前。
诡异而凝重的气氛笼罩着整个皇城,许多人的神经紧紧绷着,如同黑夜中寻找猎物的兽,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披着巨大斗笠的魅影,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皇宫,向着西北的方向策马而去。
永安宫里,彻夜亮着三盏烛台。太后邓绥端坐在凤榻之上,看似闭目养神,手中明黄色的琥珀串珠却不停的转动着。
她在计算时间。
自从刘隆死后,时间一直过得极慢。刘隆的棺椁还停在供奉先祖牌位的灵堂内,周沁蓝的棺椁也停在她自己的永宁殿内,除了极少数的一些近侍,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黑夜,犹如一张巨大的网,不知道下一个被吞噬的会是谁。
很久以来,邓绥都会做一个梦,梦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的丛林,而面前则是一团浓浓的迷雾。她隐隐知道迷雾中藏着些什么,或许是凶猛的野兽,或许是不怀好意的猎人,可是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好像,这也不是梦,而是一种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的记忆,她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记忆,或许从她十四岁那年,从她怀着巨大的惊恐,躲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看着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候便种下了。
此时此刻,这种记忆再次清晰的从她心底浮现。而这一次,她一定要拨开面前的这团迷雾,她要看清楚,迷雾里究竟藏着什么。
郑众带着锦衣卫封住永安宫的时候,琥珀串珠转了一万三千四百多次。西北之地,正在卷起滚滚尘土。
西北之北,於除鞬纵马阴山之巅。
他极目远眺,脸上是一贯张狂而自负的神色,直到远远的天际间,一道道狼烟相继而起。他知道那是汉军的烽烟。
於除鞬脸色遽变,双目中燃起了怒火,直到狼烟渐渐散去,他策马转身,狠狠骂道“汉人果然无用!”
留下不明就里的阿扎努风中凌乱。
汉军的烽烟意味着有强敌来犯,戍边将士见烽烟必须立即集合要塞,整装防守。阿扎努还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汉军已经知道了匈奴人的图谋,此刻大军必已集结边境,关外的匈奴人再也别想进入大汉边境;同时也意味着,已经入关的匈奴人,就算插上翅膀,恐怕再也飞不回故土。
此刻,千里之外的洛阳皇城,马蹄震天。
乌压压一片,黑衣金甲的大汉骑兵策马奔向皇城。最前面的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孔——蔡伦。
他手中高高举着太后令牌,直入城门,迅速向宫门逼近。他的身后,是数以万计的大汉铁甲,而为首的,正是一年前官拜大将军的邓骘。
宫门前,将士们翻身下马,手中纷纷提起利剑和长矛,弓箭手满弓上箭,铁甲以极快的速度向中央的却非殿围拢。大将军邓骘,身披全幅铠甲,满脸的络腮胡须粗粝而坚硬,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一股狠厉之气。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仅仅片刻功夫,围在却非殿之外的黑甲匈奴士兵和银甲羽林卫便统统被冀州军制服。原本凶狠的匈奴人,面对着彪悍勇猛且数倍于自己的汉军,很快便萎了气焰。他们不是花架子的羽林卫,他们是真正的大汉铁甲,是邓骘亲自带出来的精锐之师。
却非殿内,众臣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之中。
只见大将军邓骘手握长刀,大步跨进却非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殿上那两个瞠目结舌的匈奴人便已身首异处。
血腥之气冲破天际,百官纷纷掩住了鼻口。
就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冰刀雪剑,翻云覆雨,有胆小的官员,竟然吓的晕厥了过去。邓骘不屑的瞟了一眼众臣,然后稍微客气一点的对徐防点了点头“太傅大人受苦了!”
徐防这会儿心力已近乎耗尽,对着邓骘重重的喘着粗气,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邓绥终于出现了。
踏着却非殿前被鲜血染红的汉白玉石阶,邓绥一步一步,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她孤身一人,素面玄服,不施丝毫粉黛,步履缓慢而持重,清冷的眉目中尽显母仪天下的威严和稳如磐石的笃定。殿前的金甲铁卫齐刷刷向左右散开,垂下握着兵刃的手,恭敬的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末将参见太后!”邓骘率先上前一步,向着自己的妹妹跪拜叩首。如惊弓之鸟的众臣们这才缓过神来,波浪式的一片片跪倒,齐声参拜。
邓绥沉默的扫视了一眼面前的众人。
这里有她的至亲兄长,有她敬重信任的肱骨之臣,有她或明或暗的敌人,这些人,就是掌握着大汉国脉和天下苍生命运的人。此刻,他们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就仿佛整个大汉江山都在她的脚下,而从此刻开始,她知道自己将来迈出的每一步,都要背上这个家国最沉重的命运。
“都平身吧。”邓绥走到大殿中央玉阶之上,金龙盘绕的龙椅就在她的身后,不过一臂之距。她语气持重道“陛下不幸崩逝,皇位空悬,人心惶惶,让各位臣公们看了一场闹剧,看来,孤是没有办法安心颐养天年了。”
原本追随郑众的臣僚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邓绥威严的目光。眼下的形势,他们心中都十分明了,手握军权的大将军邓骘,是太后最有利的后盾,此时此刻,无人敢与之相抗。郑众手中的那道先帝密旨,在真正的兵权面前,也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而且,今日连番上演的皇位之争,真如一场闹剧一般,是是非非,孰是孰非,早已没有什么公论,也是该有人出来收拾局面了。
偏郑众还要垂死挣扎。因为他知道,一旦事败,他的下场不是死便是终生囚禁,别无他处。既然如此,还不如再拼死相搏一次,毕竟,他手上还有先帝的密旨。
郑众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到了邓骘的面前,幽幽问道“敢问大将军,是奉何人之命带兵入京?”
邓骘傲慢的斜睨了他一眼,轻蔑的从鼻子中哼了一声,似乎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
郑众略略沉默后,迟缓的转过身子,向着徐防,一字一句道“先帝临终前,将虎符交与太傅,汉军将领调遣军队必须以虎符为令。那么,太傅可曾以虎符召大将军带兵入京呢?”
徐防未料到他有这一问,一时语塞。因为事实上,虎符一直都在自己手中,他确实从未对邓骘发出过任何号令。
见徐防沉默不语,郑众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阴阳怪气的对着众人道“先帝临终前将密旨交予老夫,所要防的,正是今日这番局面!”
他抬起手臂,将先帝的密旨从袖口里缓缓取出,紧紧攥在手里,言辞慷慨道“各位臣僚,莫非是忘了当年的吕氏之乱了吧?也忘了前朝的窦氏风波了吧?老夫没忘!先帝也没忘!今时今日,太后和大将军邓骘勾结,意图谋朝篡位,各位难道要看着大汉,重蹈当年之覆辙吗?”他突然转向徐防,抬起剧烈颤抖的手臂指着他,悲愤道“太傅!你不要忘了先帝临终的嘱托!先帝有令,若邓氏有谋反之意,我等须联手起来,拨乱反正!难道,你要做大汉的罪人吗?”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徐防身上。
他因为方才双腿受伤,此刻剧痛难忍,只能由内侍扶着。在众人眼里,这位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老臣,现在或许是唯一可以为他们拨开云雾指明前路的人。而徐防却感觉自己仿佛立在悬崖峭壁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他迈出的这一步,或许可以扭转乾坤,或许将是粉身碎骨。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看不清前路了。
郑众有一点说的没错,先帝临终前,虽未向自己直言,却在言语中透出对太后和邓氏一族的担忧。而今邓骘未得虎符传召入京,显而易见是太后的意思。这情景,真是与当年窦太后与窦宪兄妹如出一辙。可是,郑众的狼子野心却更是昭然若揭。如若不是半路杀出一个清河王,现在郑众必然已经拥立了平原王为新君,而他作为拥立新帝的功臣,又有众多朋党,便可以稳居庙堂,将皇帝变为自己的傀儡,染指江山社稷。
没一个省油的灯,徐防心中焦灼不堪,似乎向左向右皆是万丈深渊。
这时,邓绥却开口了,她镇定自若道“看来今日,孤只能将实情告知各位臣公了。先帝临终前,曾对孤口谕密令,如遇社稷危急之时,孤可以太后懿旨密诏勤王之师。”
她的语气坚决而不容置喙,可是郑众并不为所动,他的一双鹰眼紧紧盯着邓绥,冷笑道“太后所言可有何凭据?若是没有,那便是信口雌黄也无人可知!”
“大胆!”邓骘大喝一声,犹如虎啸龙吟,只见寒光一闪,郑众尚未看的清楚,冰冷的剑刃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邓骘怒吼道“你竟然敢污蔑太后假传先帝遗旨!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摄人的剑气,以及邓骘眼里狠厉的杀气,汇聚成一把利刃,瞬间洞穿了郑众老迈的身躯。架在脖颈上的剑并未动,他的气却一下子全部溃散了。
因为他突然想通了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刀在谁的手上,谁说的就是对的。可笑他还想拼死一搏,却没有意识到手中无刀的自己,早就没有了搏的资格。
邓绥沉默片刻后摆了摆手,示意邓骘放下了手中的剑。她轻移莲步走向郑众,直视着他从容问道“当年,先帝临终前分别召见了孤、太傅、还有你,大长秋,先帝给了你密旨,你又怎知先帝没有给孤密令呢?”
说罢,邓绥霸气转身走上玉阶,面向诚惶诚恐的百官,高声道“好了,闹剧也该结束了!各位臣公都是为了大汉,为了社稷,今日在这却非殿里发生的一切,孤都不会再追究,包括大长秋——”邓绥意味深长的瞥了郑众一眼,冷冷道“大长秋要迎立平原王为帝,平原王是先帝唯一骨血,也是无可厚非。不过,大长秋年事已高,做事情有些糊涂了,从此以后,就回去好好颐养天年吧。”
郑众,像一只丧家之犬般,耷拉着脑袋,溃败令他失去了大权在握时的光彩,一下子变回了当年太仆院里那个卑微低贱老奴。他以极其迟钝的速度笨拙的向着邓绥缓缓跪下,久久的匍匐在地。
邓绥冷冷俯视着他,像极了一条重伤的恶犬,收敛了一切张狂之后,又以一种最卑微的姿态伏在自己的脚下。她厌恶极了,可是现在她还不能让他死,因为还有些事情,要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眼下,就剩一个人了,邓绥的目光停在了那个一直立在角落里的人身上。
清河王刘庆,在邓骘出现那一刻的震惊与慌张现在已经逐渐褪去,此刻的他,神色如常,只是晦暗的眼中透着掩藏不住的悲凉。
所有纷争,最后总是需要有一个答案。
自古以来,大多数的战乱和动荡,不过都是为了这个答案谁,应当坐在那个九五之尊的位子上。邓绥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容再有片刻耽搁,迟则生变,变必生乱。
她转身一步步踏上玉阶,站在龙椅的前面,犹如立在万山之巅,郑重宣布道“平原王虽为先帝血脉,但其心智先天有亏,实在难堪大任。宗室之中,有一少年天资聪慧,贤名远播,想必众位臣公都知道是谁。此人有帝王之才,相信待其成年,必将是一位雄主天下的明君。所以,今日孤在此告祭大汉列祖列宗,迎立刘祜为新帝!”
众皆哑然。
徐防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邓绥,邓绥也意味深长的看向徐防,轻轻向他点了点头。徐防立即忍着痛楚重重跪倒在地,俯首高呼道“太后圣明!”
邓骘也紧跟着上前一步,俯首高呼道“太后圣明!”
片刻的沉寂后,整个却非殿像是如获重生一般,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跪拜和山呼。只有一人,仿佛被雷电击中,茫然呆立在原地。
刘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坐上龙椅的那一刻,便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怎么会?这个女人怎么会选中自己的儿子做皇帝?他的那些筹谋,此刻竟然显得如此滑稽可笑。
众人纷纷侧首注视着刘庆,只听邓绥条理分明的命令道“清河王刘庆,勾结匈奴谋逆,将其押入廷尉府囚禁。陆珩,羽林卫暂时交你统领。邓骘,即刻带兵前往清河王府,迎立新帝,王府其余人等,皆交由廷尉府收押。太傅留下,计议新帝继位事宜,其余臣公们,都散了吧。”
被这半日跌宕起伏耗尽了心力的众臣们如蒙大赦般纷纷退了下去。
待殿内仅剩邓绥与徐防二人时,邓绥从玉阶上缓缓走下,来到徐防的面前道“太傅,可有什么话想问孤吗?”
徐防看着邓绥那双美丽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睛,犹疑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他很想问,今日这一切是否早就在她的算计之内?他也很想问,她最初的示弱和伪装,是否就是为了引出这群牛鬼蛇神一网打尽?他更想问,先帝到底有没有给她那所谓的密令?甚至还想问她,是否会做第二个吕后?
可是,就算他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呢?虽然多了许多风波,可现在的结果,本就是他初心以为最好的结果。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人,她和她的兄长,已经拥有了足以翻云覆雨的权力,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情,没有人能够与之相抗衡。
这时,邓绥微微一笑,好像看穿了徐防一般,坦然道“风起云涌,方显太傅之高风傲骨。太傅是大汉的栋梁,今日之事,孤也不再相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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