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邓绥从冀州返回新野。
这次回来,邓绥像是换了个人,从前活泼开朗的姑娘,如今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日渐消沉。眼看还有不到两个月便是入宫的日子了,邓夫人见女儿心事重重,人也明显消瘦了许多,心中忧虑难安。
关于她在冀州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事,邓绥对所有人都绝口不提,包括邓夫人,也包括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情同姐妹的小娥。不过她并不知道,那天她与耿夑在山海阁里的对话,小娥听得一清二楚。但小娥是个聪明的女子,她选择把这个秘密埋在自己心里。
不过,此刻小娥的心里也怀了一桩不为人知的心事。
在冀州的时候,小娥已经知道当日出手相救的那位刘公子的真正身份。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小娥心里满是失落。因为她明白,一位皇家的王爷,和一个卖笑出身的婢女,他们之间地位相距太过悬殊,这是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况且一别数月,这位曾经对她眉目含情的王爷却并没有来寻她。或许他已经把自己忘了吧,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他怎么会放在心上呢,当初的玉牌相赠,想来也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在新野这座远离尘嚣,静处一隅的小城里,两姐妹各自怀着心事,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但邓绥偏偏不是一个喜欢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人。虽然她鼓起全部勇气表白的心意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可却让她更加坚定的确认了自己的感情。自从那日起,看山是他,看水是他,看云也是他,情窦初开的少女真真切切的懂得了,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她不愿意放弃,就算不能嫁给他,她也要陪在他的身边,哪怕一辈子女扮男装,一辈子隐姓埋名,陪他铁马一生,为他擂鼓沙场,她都心甘情愿。
眼看着入宫之期将至,邓绥瞒着所有人偷偷写下了一封书信,洋洋洒洒千余字,倾吐自己的心怀。然后,她用自己积攒的金银首饰买通了阴府的小厮,这小厮是专门在外跑腿的,替府上的主子们与外乡之人递送书礼往来。她趁着这小厮外出跑腿的机会,交代他务必将此信亲自交到冀州将军府的耿夑将军手上。
一个月之后小厮回府,偷偷告诉邓绥,信在十日前已经交到了耿将军手上。邓绥听了这个消息后,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算起来,十天前他已经看到自己的信了,他会如何回应自己呢?也许会责备自己不懂事,也许会感动于自己的一番痴心,也许······邓绥越想心越慌,接下来的时间,她只能静静的等待,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等来。不管是一封信,一句话,哪怕是只字片语,耿夑什么都没有给她。
邓绥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或许书信没有到他手上?不可能,小厮已经无数次确定的告诉自己,已经亲自将信交给了他。那是不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收留自己?又或者边塞又发生了什么紧急的军情,让他无暇顾及?
坐卧不安的枯等了一个多月,入宫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邓绥再也按捺不住,她留下一封简信后,再一次独自一人前往冀州。
冀州往来新野几次,这条路途虽然遥远,可邓绥早已铭记于心,也愈渐驾轻就熟。一路上,她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只为了能早一点见到心里的那个人。
然而邓绥幻想了无数种见面的情形,却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她在傍晚时分风尘仆仆的抵达了冀州将军府。只见平素森严到近乎肃杀的将军府,今日却异乎寻常。府门两旁高悬着两支大红色的灯笼,左右两侧的大石狮子上也系着大红罗纱,似乎有欢声笑语从高高的院墙内传了出来。
看上去似乎是有喜事,邓绥心中疑惑,正待敲门时,却见府门打开,两名守卫喜气洋洋的走了出来。看到邓绥后,守卫满面狐疑的问道“姑娘,你要找谁?”
“我找耿夑将军。”邓绥如实回答道。
守卫闻言后带着几分醉意笑道“我家将军今日娶亲,只怕这会儿不方便见人呢,姑娘可是来吃喜酒的?”
“什么?娶亲?!”邓绥失声喊道。
守卫的话犹如一声惊雷劈在她的心头,她震惊错愕到难以名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样。
原来他连只字片语都不肯给她,原来他如此冷漠的无视自己一片真心,并非囿于世俗,也并非耽于人伦世故,而是因为他真的不喜欢自己,他要娶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守卫见女孩儿脸色煞白,如同石化了一般怔在原地,赶紧好心的询问道。
邓绥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喃喃道“谢谢,我没事了······”
说完这句话,她麻木的转过身来,牵起白马的缰绳,然后像是失了魂魄般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渐行渐远。
守卫有些疑惑的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海中,轻轻嘀咕道“这姑娘看上去怎么有几分面熟,还真是奇怪······”
穿过将军府的重重连廊,从前院直到后院,到处都稀稀疏疏挂着红色的灯笼。后院焕然一新的西厢房,更是挂满了大红色的幔帘,大红色的灯笼和窗花。整座将军府,处处都洋溢着不同寻常的喜庆之气。
西厢房里,一个凤冠霞帔的美人儿正倚窗而坐。烛光的映照之下,她面如桃花,明眸皓齿,嫣然一笑似十里春风。
她的名字叫董玉瑶,人如其名,宛若美玉琼瑶般秀美婉约。她便是中郎将耿夑新娶的如夫人。
董玉瑶并不是冀州人,半年前,她误打误撞认识了耿夑。
事情要从那时说起。
董玉瑶的兄长董金柱是耿夑麾下步兵营的一名百户长,从十四岁开始加入冀州军。董金柱长年在外征战,母亲早逝,留下了妹妹玉瑶一人在馆陶老家照顾年迈多病的老父。靠着金柱的军饷接济,再加上玉瑶做女工赚些家用,父女二人勉强也能支撑生活。
怎知有一日,玉瑶去城里为父亲求药,恰巧遇到了馆陶县一个岳姓豪绅家的公子。玉瑶出众的美貌令这位岳公子垂涎三尺,想方设法欲将其占为己有。玉瑶不从,这岳公子竟然指使家丁上门强抢。玉瑶老父上前阻挠,却被那些蛮横的家丁一番羞辱殴打,本就孱弱的老人熬了不到两日便去世了。悲愤交加的玉瑶去县衙里告状,没想到县令勾结那岳姓豪绅,对这人命案毫不理睬。无奈之下,玉瑶只能草草敛了父亲的尸首,然后含泪离乡,远赴冀州投奔兄长。
巧的是那日刚好耿夑在步兵营巡视,上万兵士齐聚练兵场。玉瑶千辛万苦找到了冀州军大营,却被门口的守兵给拦了下来,喝令她赶快离开。好不容易跋山涉水找到这里,玉瑶哪里肯轻易离开,便守在营门前久久不肯离去。
守兵们眼看将军来巡时间将至,怕这女子惹麻烦,情急之下便上前欲强行将她拖走。正在拉扯之际,耿夑率亲兵到达了大营门口。问明原委后,耿夑严斥了守兵,随即唤来了董金柱,让他们兄妹二人相认。
金柱听到妹妹哭诉家中遭遇后悲愤万分,恨不得立即手撕了那帮恶霸。耿夑可怜兄妹二人的际遇,亦对豪绅恶行路见不平,于是从自己的军饷中拿出二十两银子给了董氏兄妹,并准了董金柱辞假回乡料理父亲后事。
待兄妹二人离开后,耿夑又亲自修书一封至馆陶的赵国相,痛陈豪绅恶行,希望其严惩不贷。赵国相与耿家有旧识,又惮其军威,自然不敢怠慢,收到书信后立即把馆陶县令唤来斥问。那县令自知理亏,万分惶恐,立即着人缉拿了行凶之人。最终,为首行凶的家丁被处斩,其余参与行凶之人皆被流放,始作俑者的岳姓豪绅也被施以严惩。
事情算是了结,大仇得报的董氏兄妹二人对耿夑的大恩感激涕零。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董金柱即刻重返冀州,妹妹玉瑶也不想独自一人孤苦伶仃的留在馆陶,于是便随兄长一道回了冀州。
玉瑶用家中所有的积蓄和兄长的贴补,在将军府外的街市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绣坊。她刺绣手艺了得,很快便在街巷间美名远播,绣坊的生意也逐渐红火了起来。金柱见妹妹在冀州站稳了脚,心里很是宽慰,只是妹妹真正的心思,他却一无所知。
原来,那日冀州军营外遥遥一见,骑在高头大马上威武雄壮的大将军,已经令玉瑶心旌荡漾。后来,耿夑不仅慷慨赠银,更帮助他们兄妹二人报仇雪恨,如此有情有义,玉瑶自此便情根深种。此番她坚持要跟着兄长来冀州,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盼着能再见耿夑一面。
或许正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三个月前的一个傍晚,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人走进了绣坊对面的酒肆。正待打烊的玉瑶无意中一瞥,整个人瞬间愣住了,那不正是她魂牵梦萦的人吗?
那天,正好是耿夑收到邓绥书信的日子。当看到她在信中字里行间的炽热与执着时,耿夑心乱如麻。他刀口饮血,从未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他却真的怕了。
没有人知道,自从邓绥离开冀州以后,耿夑无数次午夜梦回,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山海阁,仿佛邓绥就站在他的面前。不同的是,当邓绥扑向他的怀里时,梦里的他竟然伸出了双臂,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每到这个时候,耿夑便会一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
是的,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真的会像梦里那样,他害怕自己再次面对邓绥时会丧失理智,他害怕承认,其实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对她动心了。
酒肆的掌柜是耿夑的故人,每当他心神不定之际,就会在入夜时分,换上便装,独自来到酒肆二楼,斟上一壶上好的桂花酒,对月独酌。
现在,他又来了。
玉瑶伫立在对面的绣坊里,含情脉脉的凝望着他。相隔并不远,玉瑶依稀看得到他紧蹙的双眉,看得到他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壶中酒。原来这个在她心里如同天神一般的男人,也会有忧伤的时刻。
就这么远远的凝望,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瑶突然像了魔一样,提起水绿色的长裙,缓缓走下了绣坊,走进了对面的酒肆。
“董姑娘,我们打烊了,您明日再来吧···董姑娘···哎?董姑娘······”
店里小二忙不迭的跟在玉瑶身后叫唤,玉瑶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径直走上了二楼,走向了他。
耿夑独酌时从来不喜欢被人打扰,听到脚步声,他紧蹙着双眉回过头来。
面前的姑娘有几分熟悉,已有三分醉意的耿夑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来她是董金柱的妹妹。正在这时,店小二气喘吁吁的赶来赔礼,想把这位唐突的姑娘带走,耿夑却摆了摆手示意他走开。
只见玉瑶缓缓走到耿夑的身边,突然直直的跪了下来,她仰起美丽的脸,含情脉脉的凝视着他,勇敢的说出了这辈子最放肆的一句话“将军,求您收留玉瑶,玉瑶愿意做牛做马侍奉将军······”
耿夑错愕不已,手忙脚乱的要扶她起来,可就在指尖触碰到她香肩的那一刹那,突然如触电一般,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电光火石中,耿夑竟然恍惚看到了邓绥的脸。那日,她也穿着一样的水绿色衣裙,她的肌肤也是这般滚烫,她的目光也是这般炽热。
醉意瞬间有了七分,耿夑仔细端详着玉瑶,那日未曾发觉,原来她真的与邓绥有几分相像,一样丰阔的额头,一样秀挺的琼鼻,甚至一样略显丰润的唇,只有眼睛不像。玉瑶的眼睛像清澈见底的溪流,而邓绥的眼睛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的心开始剧烈的跳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刹那如火山般喷涌而出,他粗暴的将玉瑶拉起来,狠狠的揽入了自己的怀里。
当晚,玉瑶就坐上了耿夑的黑马,她从身后箍着他孔武有力的腰,娇羞的粉脸紧紧贴着他宽厚的背,跟着他进了将军府。
景姬听到夫君纳妾的决定后,只淡淡说了一句“多个人伺候你也是好的。”
玉瑶相信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女子。可不是吗,有几个女子能够如愿嫁给自己最倾慕的男人,而且这个人还是威名赫赫的大汉将军。只是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玉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耿夑几乎是霸道的要了她,又霸道的要纳她为妾,没有选日子,没有下聘礼,甚至都没有问她一句愿不愿意,她不知为何这般仓促,可她丝毫不在乎,莫说为妾,便是为奴为婢,她也愿以一生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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