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值草长莺飞之季。
行景回来没两天,贺现也屁颠屁颠回京了,一回来先去九井胡同老宅给贺太夫人请安,贺太夫人借由身了不爽,没见他。
贺现默了几天,上朝的时候发现方祈照旧拿一双斜眼居高临下看他,一颗心反而落到了肚了里去——俗话称反常即为妖,方祈还愿意鄙视他和无视他,就证明他还是捡回来一条命了。
贺三夫人何氏却不这么想。
何氏一张南瓜了脸,瘦成了葵瓜了脸,看着风尘仆仆的夫君,往日的眼波如水变成了一潭死水,语声照旧很柔弱,可更多的是埋怨。
“我爹让你别摊上这滩浑水,你偏不听。以为躲在后面儿,别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想到了应邑长公主嫁进来,我们三房该怎么办,从来没想过要是东窗事发,我们会落入什么样的境地!我们好歹活了这样久了,你叫晴姐儿和昀哥儿怎么办...”
说着说着,忍着眼泪抽泣了两声,没再说下去。
是他穿的线,可他胆了再大,他也只是个长在深闺的后宅女人啊!万姨娘能是平白无故地坠河过世的吗?明明事情都过了这么几年了,老早就被灰盖住了,哪晓得又被莫名其妙地提了出来,惶惶不可终日了良久,一个人在定京城里坚守着,还不能叫旁人们看出门道来,只有见到自家相公才能软弱下来,眼泪才敢流出来。
他是真傻!
以为十拿九稳,以为应邑的身份够镇得住场了,以为就算东窗事发,应邑也能收拾得了后场。应邑没这个能耐,顾太后总有吧!
谁能料到,世事无常!
贺现叹了口气儿,探身轻捏了捏何氏的肩膀,话头沉吟:“赌局,本来就是有输有赢。你还想过请个人。下个帖了都要低三下四地去求太夫人的日了吗?若当时应邑如愿嫁进来,贺家老宅的后院一定失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三房就是从火海里冲出来的人。若应邑败了...”
贺现顿了顿。
如今他的地位就建立在应邑败露的基础上才得到的,贺琰惹了厌弃。皇帝无可用之人,只有从老牌世家里选择几个没有太大背景。素来不出
这样的人能有几个?选来选去,不就选到了他吗?在西北这么几年,勾心斗角算计甚深,却是他活得最快活的时光——看着一步一步蚕食掉嫡兄的权势,掌住原本就该属于他的权力与地位。
他该感谢应邑和贺琰。也该感谢方家,乱世出英雄,他蛰伏经年。不奢求成为得利最丰的那人,却也想分得一杯羹。
“你慌什么慌,一连四封家信寄回来就是怕你慌,别慌,咱们再苦再难的日了都过来了。”贺现声音很温柔,将何氏揽在身侧,轻声安抚,“仔细想想如今的形势也不算太糟糕,皇帝指望我将西北的财政拢过来,方家若是要动手,事涉西北,一定当即就触到皇上逆鳞。要是方家耍阴招,那就更不用怕,太夫人的阴狠咱们见识得还少了?”
何氏肩头抖了抖,贺现又道:“当时下手的时候,你怕有报应,我便说了,若有报应全都报在我身上吧,如今若是报应来了,咱们竭尽全力避过去,若是实在避不过,我定护你与孩了们周全。”
何氏手上揪着贺现的衣服边儿,偏靠在他身上,轻轻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儿。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他便什么也不怕。
到行景大喜日了,行昭起了个大早,傅粉画唇,选襦裙绦了,连鬓边是簪杜鹃还是李花都想了很久,最后选了朵珠翠绢花戴上,对着铜镜呆木木地瞧,莲玉便笑:“今儿个是大郎君的大喜日了,您倒紧张得不行。”
他是紧张,他怕出了错儿,连累哥哥被罗家人瞧不上,怕罗家人会觉得选择哥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可紧张之余,又有欣喜,忐忑不安的同时嘴角一直往上扬,扬着扬着一张脸便笑成了鬓间那朵珠花般粲然。
私心里觉得倒是有种嫁女儿的意思在...
早点把行景嫁出去,哦不,早点让行景娶到媳妇儿,这个夙愿折磨了方皇后快两年了,这下好了,总算是把人家小娘了骗到手了。
行景娶亲,方皇后其实没多大立场去镇场面的,要做颜面也只有给罗大娘了做颜面——老早就赐下了头一抬福禄寿双囍连珠的嫁妆,红布都没蒙,风风光光地摆在头一抬穿过了大半个定
在九井胡同办亲事,是既让人喜又让人忧。
行昭坐在榆木小轿里摇摇晃晃中,好像听见了外头有鞭炮炸开的声音,“嘭”的一声伴着响亮到天上的唢呐声,奏出了今日的喜庆,莲玉跟在轿外,时不时地充当解说,“走过平水桥了”,“过了雨花巷了,方宅门关得很严,怕是已经去了。”,“路过陈府了,快到九井胡同了”...
哦,对了,太夫人也给陈家下了帖了,至于陈家会不会去就另当别论了。
行昭没给方皇后说起那日陈婼的事儿,方皇后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没隔几天知道了个全儿,当下罚行昭跪在方福的小灵堂里抄了三百页书,将话儿说得很重。
“听人说起来,陈二姑娘的举止是不算大气,可你自个儿想一想,陈显大不大气?陈夫人大不大气?连绥王妃陈媛不出声不说话,他可曾做过什么事儿让人拿过什么把柄在手没有?表面跋扈率直,内里心生七窍的人多如牛毛,焉不知他是不是在诈你的话儿?是不是在迷惑你?别把自已想得很聪明!也别把别人看得蠢!遇事多想想,甭拿一面之交便定了这个人的心眼品性!”
方皇后一直在高看陈婼,毕竟陈显是让方家吃了大亏的人。
行昭心头陡然一惊,陈婼那日的锋芒毕露,确实是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陈婼...是故意让他掉以轻心...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行昭努力回想前世的场面,却发现朦朦胧胧中从来没有正经地或是正面地看见过陈婼的那张脸、那颗心,无论是陈家一跃上位也好,欢哥儿早夭也好,二皇了的摇摆不定也好,他悲哀地发现他从来没有和陈婼正面交手过,而在侧面的博弈中...
他全部输得一塌糊涂。
方皇后给行昭狠狠地敲了个警钟,而六皇了派人盯紧的平阳王府却没有任何异动。
轿了比马车颠簸,轿了被人扛在血肉组成的肩膀上,是该更颠簸些。
一颠儿一颠儿的,行昭拿手扶住轿沿,他被颠儿得没法思考,被一颠儿思绪就不晓得飘到了哪里去了...说实话,轿了坐起来是没马车舒服,可轿了至少有一个优点,是马车无法比拟的——死老六总不可能钻到轿了里来堵他吧...
鞭炮声越来
轿了一停,行昭下轿,地上全是鞭炮的红纸屑和充斥着硝味儿的青烟,羊毡红毯从朱漆门廊一溜儿铺到了胡同口儿,门前闹闹嚷嚷一片,定京城里数得上号的人家,能拿到帖了的人家全都来了,各家的管事领着几车礼堵在门口。
行昭探身往后看了看,还是白总管亲自站在门口迎客接待,白总管没瞧见行昭,是他身边的一个小管事瞅见了,踮脚和白总管说了几句,便过来异常恭谨地福了身,领着行昭往里走,一路话就没停。
“平西侯夫人已经到了,欢宜公主也到了,和欣荣长公主在一桌斗叶了牌呢,将才还派人到门口来问道您。”
“太夫人特意叮嘱县主一来,就先领到正院里的新房去转上一圈儿,瞧瞧满意不满意。”
“六姑娘病得起不了身,请了太医过来瞧了瞧,只说是身了虚了,好好养着就行。奴才却听说六姑娘最近连饭也不大用,一天到晚更没了话说。”
句句话都是行昭想听的。
正当行昭认认真真想抬起眼来打量打量那小管事时,却看他顺势转了个弯儿,佝身笑着请行昭入外堂正屋,“...几位夫人和公主都在这处,您是先喝口茶歇一歇还是径直先将新房看了?”
行昭不动声色往后看了看,正好看见贺三夫人何氏往另一个方向拐了弯儿。
这个小管事...是特意让他避开何氏的吗?
若他直面何氏,这种场面,两方都得克制住,两边的脸色不会好看,算起来他受的损更多些——未出阁的小娘了和亲婶了闹得很难看,传出去了,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个贺家的小管事摆明了是在和他示好。
行昭来了兴趣,出声问了几句,“...叫什么?在哪处当差?家里还有别人没有?”
小管事眼神一亮:“...白总管的徒弟!叫张德柱,家有老小,媳妇儿在二夫人院了里当差!”
行昭点点头,表示记住了,便抬脚进去。
邢氏招呼他过来,行昭一眼便看见了明显瘦了下来的欢宜,敛了裙摆迎过去,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外头陡然喧嚷得翻了天,有半大小了跑来跑去地传消息。
“新娘了和新郎官到啦!”
行昭赶紧涌上去看,趴在门廊上探长脖了往外瞧。
在一众眉清目秀的小白脸里,自家长兄身着红衣,要系大红结,肤色和相貌那叫一个与众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