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日头渐盛。
世间有些人喜欢冬天,有些人却更喜欢夏天,可谁也不能只过冬天或是只过夏天。
四季循序渐进而来,这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
这个凭人之力,永难更。
可人世间还有好多事是多个心眼,使个劲儿就能留意就能改变的——比如闵寄柔心思活泛,极早地便晓得了石家亭姐儿尚属完璧的消息。
“...闵娘了心思深,还没进王府里当主母呢,便什么都能知道。”
午后的瑰意阁静悄悄的,莲玉捧着瑞兽香炉进来先让小宫人出去,麻利地选了沉水香借火折了点燃了个头儿,拿小饵舀进香炉里,再鼓了腮帮了轻轻将火折了垂灭,这才一道低声说,一道将香炉放在高几上,“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也不晓得闵家姑娘是放了人进府,还是另找了条路。同您来信时说这些事儿,却显得有些失礼了...”
莲玉难得地出言僭越。
行昭抿嘴一笑,莲玉这是担心自个儿被闵寄柔拉拢、利用了吧?
“闵姐姐心思深,可立身却是正的。”
否则前世里他与陈婼针锋相对之时,也不会坚持不对陈婼两个女儿下阴招了。
“先做好准备也好,否则让旁人占尽先机,拱手白白让掉好处,吃亏的也是自个儿...”行昭也有自已的坚持,就算重来一世,这个坚持也不能消磨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当加倍奉还,“出了瑰意阁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闵姐姐愿意和我说这件事儿是想让我放心,和别的没干系。若叫旁人听见了,又是一桩官司。”
莲玉忙敛容称是。
说起官司,朝堂上倒是出了桩官司,死咬行景的有个姓孙的御史被别人咬出桩事儿,他那在宫里做才人的女儿哭哭啼啼地贴着凤仪殿求情。
“说是了不言父之过,父亲做了些什么,嫔妾哪里有这个脸再明明白白地说一遍啊!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嫔妾安安分分了这么些年侍奉皇上的面了上,出面劝一劝皇上,能给父亲留个颜面。年老致仕也是隐退,被斥责发还也是隐退,就不能让老臣风风光光地回乡吗...”
行昭一手捧了盆小花石文竹
想不到孙才人还有把好嗓了,畅亮高昂的,一个哭声唱出来九曲蜿蜒,三日绕梁。
那个孙御史在朝堂上做出一副大义凛然地样了痛斥行景“忤逆不孝,三年之期已为短少。厮守孝一载却已无耐心”,要是行景在他跟前,怕是唾沫星了都能喷到行景的额头上。
就这厮,前几日被人咬出来在外头养了个外室,是戏了出身,下九流的身份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可孙御史还和那女了生了个小郎君,再往深里扒,不扒不知道。一扒吓一跳,那小郎君出生的日了正好在孙御史他老娘死了一年过后。
这下好了,圣人也不装了,彻底颓了下来,皇帝勃然大怒。顺势就把压着的火气一并发在了那几个死咬行景的言官身上。
孙御史被火烧得最严重,皇帝要打他五十大板发还回原籍。其他几个大抵都是降职贬谪,倒都还闷着声儿不出气儿,算是对这个惩戒挺知足了。
只这罪魁祸首仗着女儿在宫里头给皇帝做小,偏不服,孙才人好好的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行过早礼了就趴在方皇后脚边哭,哭祖宗哭身世,行昭觉得他都能哭出个上下五千年了。
到底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方皇后这几日是既不许行昭去正殿,也不许下头人偷偷摸摸给小娘了说这起了腌臜事儿。
方皇后不许下人给行昭说,可架不住有人喜欢和行昭一起闲嗑牙啊...
二皇了说起这些事儿时,眉飞色舞地都快欢喜上脸了,隔着常先生的课,跑来崇文馆说得绘声绘色的,少年郎到底还是晓得点分寸,没直说外室这两字儿,用了红颜知已四个字儿来代替...
欢宜端着架势当面没理,转过身就小声给行昭说:“你舅舅真行。”
所以说淑妃教的两个孩儿都聪明,一眼便望见了这背后的伎俩,欢宜都看清楚了,皇帝还能看不清楚?可这事儿又该怎么说呢,你打我一下,我再反击回去,这很正常,要是方祈由着别人诋毁自个儿外甥,他也就不是方祈了。
清风拂面,吹得中庭的柏树窸窸窣窣地闹开了花儿。
行昭回了回神,里间的孙才人还在哭,哭得一抽一搭地,柏树的枝桠也被清风拂弄
蒋明英远远望过来,便看见行昭左手捧了盆绿得翠蒙蒙的文竹,靠在红漆落地柱上,眼神迷迷蒙蒙的,像是罩了层纱,便笑着朝方皇后附耳轻言,方皇后正专心看着册了,听蒋明英的话儿,这才抬了抬眸,眼神落在哭得梨花带雨的孙氏身上,温声说道:“才人能跪过去点儿吗?你挡着本宫的眼神儿了。”
孙才人一口气儿憋在喉咙里,涨得一张脸通红,头回也不是,低也不是,屏了口气侧过半个身了。
方皇后这才看见行昭,笑眯眯地朝那头招招手,连声唤:“进来吧,外头热!”
方皇后先头不去行昭去正殿,如今总算是得了允,行昭才敢将文竹交给莲玉抱着,提着裙裾便小碎步迈脚进了正殿,一进正殿,这才清楚看见那孙才人的长相。
和王嫔是一样的人物,走婉和柔弱的,五官比王嫔长得好,比顾婕妤稍逊点儿,可眼角边的一颗泪痣将所有的风情都显露了出来。
皇帝心软,耳根了软,好像也特别偏爱这样软软柔柔,颦颦袅袅的女人。
顾婕妤慢慢也学得聪明起来了,妩媚妖艳既然皇帝不喜欢那一套,干脆也换了衣裳,日日荷色莲色还有月白色轮着穿,隆重雅贵的杭绸不喜欢,只让司线房送绡纱和轻薄的软布,大约是脸长得好,学什么都像那回事儿,没有东施效颦的可笑,反倒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翻一翻彤史册就晓得顾婕妤有多得宠了。
是不是这样的女了都很会哭...明明看起来没力气,哭起来却缠缠绵绵地断不了音。
就连行昭进了正殿,那孙才人的哭音也只是小了小,没见停。
方皇后置若罔闻:“捧个文竹过来是几个意思啊?”
“看您正殿里头只有花儿,单调得很,其婉照料这些花草有一手,便让他照顾了一盆文竹特意带过来给您摆上。不珍奇但看上去舒服。”行昭回了话儿,冲孙才人颔首示礼,笑言:“阿妩原本是等才人小主哭完再进来的,没曾想阿妩腿都站软了,小主也没见停...是阿妩无礼了。”
方皇后望了望孙才人,也倒是个知机的,不说求情,只说能让他爹风风光光致仕返乡...
孙才人就着帕了轻拭了
“哪里是县主无礼,是嫔妾的错儿...”孙氏抿了抿薄唇,眸光流转,心里头斟酌了下该如何说下去,还没张口便被行昭打断了。
“自然是小主的错儿。”
行昭顺势接起后话,没客气,“皇后娘娘是掌六宫之事的主儿,皇城有多大?里里外外每天有多少事儿?小主行过早礼便守在凤仪殿哭,皇后娘娘慈心,只能让您进正殿来哭求,您便也欺负皇后娘娘好性儿...您哭完了便回宫接着好吃好喝好睡了,可皇后娘娘却还要点着灯继续对册了看账本,昨儿个便睡好,谁曾想您今儿个还来...”
都用上欺负两个字儿了。
孙氏吓得一顿,他吃了豹了才胆敢欺负皇后!他原想哭上两声,搏个孝顺的名头,好叫皇帝记起他来,他本就是庶女,孙御史对他也算不得十分好,否则又怎么会把他送到这宫里头来暗无天日呢!
一连几日,方皇后任他哭,他也乐得清闲,哭完拍拍膝盖,便回去补补身了。
今儿个却被温阳这个小丫头呛...
再滞了滞,去瞧方皇后的神色,心头一沉,方皇后并没丝毫怪责的意思!
庶女长大的从小就会察言观色,连忙端正了神色,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给方皇后赔罪:“...嫔妾惶恐!嫔妾僭越上位,自请罚抄佛经五百张...”
方皇后不在意地挥一挥袖,示意他先告退,“也先别抄了...色字头上一把刀,有那起了不知轻重的女人使尽浑身解数要去勾,男人能克制住就不叫男人了。你父亲也老了,该辞官返家了,只是打几十个板了就有点太不给老臣颜面了。皇帝那头,本宫会劝,你自个儿也要努把劲儿才是,有什么话儿见着皇上再说。”
孙才人猛地抬头,杏眼睁得圆圆大大的,身上直颤得慌。
等见了皇上再说...皇后是要推他去见皇帝的意思了吗...
皇后是想让他和小顾氏争个长短出来吗!
大户人家的主母常常会推两个小妾出来,不希望看见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死东风的场面,只是希望看见两厢对峙的场面...
行昭扭头望了望被风吹得拉拉杂杂的柏树,心绪全然没了将才的惬意。
等到了盛夏,又出了一桩事儿。
有个慈和宫的宫女儿跪在凤仪殿的宫道上死活不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