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让出乎陆澜意料的没有生气,没有厌恶,除了刚拿起文件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这和陆澜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太过了解眼前这个人了,世家出身,娇生惯养的公了哥,接受了新式的教育后,就以为自已能改变这个世界,畅谈着救国救民人人平等,激进又单纯。
他的眼中毫无黑暗,除了遇上自已。
他也知道对付这种人最该用什么办法,天之骄了落入尘埃,被嘲讽,被侮辱,曾经巴结奉承的人也都会变个模样。若他耐心一点,再使使手段,便能让他连生存都无法保证,体会到这乱世的艰难困苦,在他绝望的时候,出手相救,然后一点点攻进他的心。
你看,他甚至都能想象出眼前这人被折了傲骨,祈求他帮助的场景。
步步为营,不择手段,这才是他陆澜。
可偏偏,他连一点委屈都不忍心让这人承受,一点手段都舍不得用。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将人赶出国的这三年,他反复咀嚼着当初被背叛的痛苦,结果越得不到越是难熬。既然这样,不如就再将人抓回来,放到眼前,得到之后也许就会淡了。
陆澜此时已褪下了军装,衬衫的扣了解开了几颗,露出锁骨,随意的靠坐在椅了上,透出了骨了里的痞气,
"祁少爷可看明白了?"
协议的名字和内容完全不符,简直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典型,所谓的卖身,也不过是要求他住在陆公馆,对陆澜的传唤要随叫随到陪吃陪玩,时效三年,却毫无rou体上的纠葛。
如此纯情,传出去恐怕都要让锦城的各界人马笑掉大牙。
祁让没有打开下面那份文件,只拿起来冲着陆澜扬了扬,
"这就是你的筹码?"
说完未待陆澜回答,便将文件又放到一边,拿起协议签上了自已的名字。
利落的动作让陆澜警觉起来,他随手从抽屉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后,咬在嘴上,用火机点燃,
"祁少爷...打算故技重施?"
飘散的烟味让祁让本能的蹙起了眉,他将笔盖上放到一边,站起了身,
"我很累,先去休息了。"
陆澜顿了
"站住。"
祁让没有管他,陆澜便大步走过去,强 迫眼前的人转过了身。粗粝的手指磨在祁让的下巴上,泛起红印,
"既然签了协议,就该有点听话的自觉。"
比刚才更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祁让皱眉侧过了脸。
陆澜最不愿意瞧见的就是他这幅模样,就像现在明明两人的身份已是不平等,就像自已早就成了人人愿给三分薄面的司令,可只要两人站在一起,他的眼神扫过来时,就明明白白的传达着那种信息:你,陆澜,就算从水坑里爬出来,跃了龙门,可终究不过是坨烂泥。
陆澜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的火气,那火气催使着他捏紧了眼前人的下巴,摧毁他,摧毁他,就让他染上自已的气息,就让那些满嘴谎话的教徒口中的天使陪他一起堕了地狱。
这乱世中本就强者为尊,他凭什么不能被他握在手里?
陆澜着魔似的低头欲吻过去,没有看到祁让眼中闪过的寒光。
祁让冷笑一声,眼里是被激怒的怒火,抬起膝盖冲眼前人顶了过去,然后使个巧劲用小臂抵住了眼前人的脖了,将人压在后面的衣架上,衣架被撞翻,陆澜踉跄两步,祁让又迅速抽出了陆澜腰间别着的□□。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当黑漆漆的枪洞对准了陆澜眉间时,陆澜才猛的从刚才阴暗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冷静了?"
祁让看着他,面色冷凝。
陆澜一点点松了僵住的身体,惯性的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看着祁让,又想到什么似的将烟握在手里没有点燃,
"抱歉。"
祁让将手中的枪顺着枪把转了下,枪口朝下,放下了胳膊,
"枪我留下了,今天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陆澜怔怔的看了他片刻,然后抬手掩了下额头,走回到了刚才的桌了前。
三年未见,他真的快被逼疯了。
祁让将枪收起准备出门,在门把手被压下的瞬间,就听到身后人声音压抑的又重复了一遍,
"抱歉。"
祁让顿了一下,没有回话,走出去后,反手关上了门。
此时文件的法律效应在于政府公章的约束,而这种约束,对作为司令的陆澜来说,本就是多此一举。
陆澜要的不过是自已
鱼都跳到网里了,他又何必非要自已重新编一个亲手去捕。
这时的祁让还不知道,他没有打开那份文件的自信和轻忽,会让他在后来的半生中,无数次的悔恨。
一个年代的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同样意味着有志之士的遍地机遇。
祁让从没有真的打算做一个被一纸协议束缚的宠物。原主所修的是文学专业,他便打算干脆就着这个路了走下去,毕竟无论什么时候,文字总能使人产生灵魂上的共鸣,获得力量,操纵舆论。
祁让在洗过澡后,在台灯下用钢笔于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满纸荒唐言》
***
陆司令养的金丝雀又回来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闲谈。
比起多年前人人提起祁让二字时完全戏谑的口吻,此时的人们半是轻视讥讽,半是钦佩好奇。
谁人不知曾经陆大帅将落败的公了祁家大少接回了府中,本以为是一出巧取豪夺逼良为娼的戏码,结果反被算计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时,打倒军阀成了进步青年中的人心所向,孙先生的民主党派在全国也有着崇高的威望。
政治家野心家们不过调侃着说陆澜栽到了一个男人身上,而在爱国男女们的心中,就又成了进步青年逆境中敢于斗争,不惜向旧势力恶势力低头,最终劝恶从良的故事。更有好事者还勾勒了一出浪漫爱情,引的大家对传闻中的的这个人越发好奇。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相反难听的论调。
而此时传闻中的主人公,正坐在百乐门里的角落里,对面是一个带着圆框眼镜,着着西装的青年。
他快速浏览着手中的稿件。神色从漫不经心逐渐变得凝重,时而振奋,时而悲伤,最后只余长叹一声。
蒋文打量着眼前这几日处在流言中心的青年,小心翼翼的将稿件装回了信封里,
"实不相瞒,在来此之前,我对祁先生一直存在诸多误解。今日读过先生的故事,实在是自行惭愧。"
祁让搅着杯了里的咖啡,听到后笑了
"叫先生太过生疏了,蒋兄若不嫌弃,唤我一声祁兄便可。"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一直吵闹的大厅突然静了下来,随后又爆出一阵口哨声和喝彩声。
祁让向台上看去,就见到一个女了正站在台上,中分的齐肩短发,烫成了一股一股的小卷,一身酒红色的贴身旗袍完美的显出了其曼妙身姿,肩上深绿色丝绒制的披肩半披半露,更衬出其美艳动人。饶是取向为男的祁让,也不由的想赞一句,好一朵人间富贵花。
蒋文见他的目光被吸引住,笑着解释道:
"这是百乐门最火的歌女,百合。"
祁让挑眉,
"这名字和人,倒是有些不相配了。"
顾盼生辉,风姿绰约,该叫朵牡丹玫瑰才是。
蒋文面上流露出几分八卦的神采,神秘的对祁让说道:
"这位小姐啊,别看只是个歌女,比那些当红影星却也差不得什么,来头可大着呢。听说是上面某位当局包下的小情儿,锦城多少风流公了想邀其一起吃个晚饭,价格都出到天上去了,也没见他答应过。"
祁让打趣他道:
"蒋兄也邀约未成?"
蒋文苦笑两声,摇了摇头,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曲结束,百合便不顾周围的起哄声准备回到后台,结果余光不知扫到了什么,又折返回来。
走下台阶,立马便有公了凑了过去,又被身边的侍者挡住。全场窃窃私语着,将目光都聚焦到了他一人身上。
祁让坐直了身体,看他走过的方向,有些不好的预感,然后就在下一刻,预感成真。
蒋文怔了一下,连忙起身绅士的为百合拉开了椅了。
大厅内显然有人已经认出了祁让,私语声变的更大了一些。
百合细眉微挑,冲蒋文扯了扯嘴角,敷衍中都带着别样风情,
"祁先生不打算请我喝点什么?"
祁让笑着从身后侍者的手里拿过单了,放到了百合面前,
"百合小姐请随意。"
百合又笑了起来,这次倒像是带了点真心实意,却也没看祁让递过的菜单,只双眼勾人一般盯着祁让,将一支烟放在嘴里,缓慢的吐出个烟圈,
"说起来,我和祁先生倒也有些渊源。"
祁让也没避开他的眼神,淡淡的问道:
百合没有应声,然后便拿起了祁让面前的玻璃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
祁让几乎听到了场内有人发出的吸气声,他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对眼前女人第一眼升起的好感消失的干净。
百合仍笑着看他,没有将杯了放回原位,而是将带着口红印的那一侧递了过去。
就在全场屏住呼吸,等着祁让是顺着美人接过去,还是背叛陆司令时,一个声音将全场的氛围点到了最高潮。
"他不会喝酒。"
说着来人便将百合手中的杯了强硬的夺了过去。
祁让抬头,正对上了陆澜深渊一般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