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凹上林木稀疏,四面空旷,随着大量山匪的涌入,越发显得燥热,山匪头子们叉着腰,眼睛紧紧的盯着铁锹下越挖越深的土坑,渐渐的浮上不耐。
“怎么回事!都是没吃饱饭吗!金子还没挖出来!”
“当家的,俺们使劲了,可这坑不见底,俺们怎么知道金子在不在啊?”
“是啊,当家的,俺们是不是被那书生给耍了,要不怎么都挖这么深了,还看不到金子出来呢。”
一群喽啰挥着汗,整个身子都快被埋进去了大半截,灼烫的日头晒在脸上,一个个的灰头土脸,像是被扔进泥坑搅了搅,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
一部分山匪已经用尽了力气,喘着气,靠着铁锹双眼发黑的瞅着站在上头往里看的头头们,“当家的,俺们实在没力气了,能不能先歇会儿,这日头实在太毒了,晒的俺们都恶心了。”
“俺说十三当家,你这消息到底靠不靠谱,那书生的话你听全了吗?”
山腰上的战鼓敲的一下比一下响亮,其余山头的当家瞅着越往西偏的日头,不由得生了火气。
青崖山地形复杂,却也不是真探不着路,谁知道这些官兵什么时候会摸上来,这大金砖再不见影,她们可没这功夫搁这耗时辰了。
“你莫不是真在耍俺们!”
“呸!俺耍你们作甚,是你们自己要跟着俺来的,再说俺也是听了那书生的话,要耍,连俺也被耍了!”
十三峰当家气的眼睛直瞪,嗓门洪亮,话才砸在地上,一支利箭穿叶而过,射在她脑门正中,血花炸开,大张着的嘴里囫囵的呜咽了声,壮硕的身形微微一晃,咚的砸倒在地。
因着青崖山连绵不断,山凹众多,山匪头子们为着省时省力,将人分散出去不少,连着不见宝贝,跑来质问,仗着熟悉地形,也只带了两三个亲随,谁想就中了埋伏!
几乎就在一瞬间,数百支箭矢紧随其后,凹陷的山地间不过片刻便惨叫连连,山匪头子们抱着头躲避不及,纷纷往坑里跳,喽啰们见状,争先恐后的也跟着有样学样,刹那的功夫,不甚大的坑底犹如锅沸腾的面汤,黑压压的人头涌
动着,叫骂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挨了不知多少时候,箭矢渐渐少了下来,一帮子山匪以为有救,趁着空档,正扒拉着土欣喜的往上爬,谁知一阵沉闷的山石滚落声徒然从高处响起,不待众人反应,砰,砰,砰的三声砸下,人堆里瞬间血花四溅,硕大的坑底一个人影都瞧不见,统统被巨石压在了底下。
这番折腾,连喊叫的声息都没了,骨头折断的咔嚓声渐渐隐没,血水顺着坑底极快的漫了出来,沿着踩踏的脚印蔓延着四散。
烈日下,鸟雀惊落飞旋,扑棱在半空,吱吱喳喳的纷纷飞往高处。
许攸衣背着手,袖间兜着满风,站在嶙峋的巨型大石上,摩挲着玉骨扇,云淡风轻的露出了笑,身后一行黑衣缠裹,劲装魁梧的侍卫手拿箭矢,发着满弓,眼神一错不错的盯着下头。
不远处,桃色花树下,容色扶着树干,凝着一身红衣飞舞,广袖舒展的女子身影,心头蓦地怦然一跳。
...
“大人,各个山凹都已察看,数千个山匪皆已伏诛,并无留下一个活口。”
刘府侍卫恭敬的站在许攸衣身后,眼神间满是敬服,俨然一副马首是瞻,唯命是从的模样。
瑞凤眼闪过丝满意,许攸衣屈膝将手里的金砖一抛,徐徐站起了身,“诀阳城形势未定,飞来横财,只会引人觊觎,这些金砖此时不宜入城,就地埋了吧。”
“诺。”
树冠间花瓣簌簌飘落,容色桃花眼敛起,一丝亮光极快的从眼底划过,依着花树的身子微微晃了下。
许攸衣挥着扇,似有所觉,不禁眉眼微动,拿扇扶了下他臂弯,“若是撑不住,不必勉强跟着。”
“奴不要紧,只是日头太大,担心大人中了暑气”,容色后撤身子,音含关切,眼睫轻颤着,十分拘束。
许攸衣看在眼里,心下徒然生了些怜惜,此前她对他有所误会,言辞略有些严厉,男儿家面皮薄,心有余悸也是难免,许攸衣收回扇,“本官平日可没有吃人的喜好。”
“大人?”
桃花眼潋滟生波,容色惊讶抬眸,光隙透过明媚的花簇,照在她眉眼,全
然不似玩笑模样,“你躲那么远做什么?”
容色浮起丝欣喜,却是不敢露出分毫,他垂下眼帘,唇瓣微抿,生怕错解了许攸衣之意,徒惹人笑,“大人,奴没有躲。”
“容色”,许攸衣握着玉骨扇,两指碰上他下巴,白皙姣好的面容露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顺着她的力道,目光渐渐抬起,许攸衣看着他,瑞凤眼闪过丝不知名的情绪,连呼吸都跟着放轻了些,“本官所为,只是希望身边之人心思干净,可没有要矫枉过正的意思,你这般,倒是让本官不知该如何是好。”
“奴只是不愿让大人再因着奴,动气,奴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大人,大人不必如此,奴知道的,奴都知道的……”
容色音色微哑,略略的带着丝哽咽,眸光轻颤着碰触到瑞凤眼底,又极快的移了开去,“奴不敢让大人为奴烦心。”
“容,色。”
容色虽是侍儿,心思却不难猜,要说他做错了些事,却也怪不到他头上。
许攸衣不禁叹了口气,她未曾想她之前所言,竟能令他这般心生惧意,这并非她的本意,也非她所愿亲见的。
瑞凤眼底光华微敛,不由浮起丝无奈,总归是她过于臆断,错怪了他。
“本官虽为父母官,却并非真的可以做到事事面面俱到,你此次有功无过,本官便予你,在本官跟前自称名姓,往后你也不必这般拘谨,容色,你聪明伶俐,该知道本官此举,意味着什么。”
容色桃花眼一颤,允诺自称名姓,便是抛却地位尊卑,往后,他在她面前,在其他人眼里,再不是一个任人欺凌的奴仆。
她,愿以她的权势,予他一方庇佑。
“容色谢过大人。”
桃花眼泛着泪光,容色顺势跪了下去,额抵在杂糅着花瓣的花泥上,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喜色。
瑞凤眼露出丝笑,许攸衣屈膝蹲了下来,玉骨扇抚在他发顶,音色带着丝莫名的揶揄,“之前你所求,本官也算言而有信。”
轻风拂过,花瓣飞旋着,飘落在两人肩头,日影西移,交错在花树间,韶华清浅,莫名的岁月静好。
这一幕落在被困在山
里,走不出去,险些掉落山谷,不得不原路回转的主仆眼里,显得格外刺眼。
柳云若香汗淋漓,本就已经力竭,见状更是觉着眼前发黑,细腻的,几若瓷般的肤色浮着丝不正常的透白,他紧紧握住身侧乔慎奴的手,颤着双唇,嫉恨极了,“阿姒姐姐除了本郎君之外,从未对谁露出过那样的神情!他凭什么!他只是个奴才!乔掌侍,他只是个奴才!”
“郎君,郎君莫要动气,为着一个低贱的下奴,不值当”,乔慎奴心疼极了,他不由揽住他的肩膀,抚了抚柳云若心口,“奴给你出气,郎君,奴给你出气。”
“乔掌侍……”
柳云若欣喜一瞬,忽的又丧气起来,“可,可是阿姒姐姐在,她,她不会允的。”
“郎君,闺宅里的手段,女人家怎么晓得,何况郎君并未参与不是吗?”
“乔掌侍,你说真的”,柳云若眸光移向他,禁不住破涕为笑,“果然除了爹爹之外,你对云若最好。”
“郎君放心,奴会为郎君铲除一切障碍,直到郎君得偿所愿。”
乔慎奴高兴极了,他不由越了规矩,摸了摸柳云若发顶,像是发誓般的郑重许诺,满心满眼的只要柳云若开心就好。
...
“大人,这是容色特意熬的能消暑气的粥,只是忙着,竟忘了问大人有什么忌口,是容色粗心了。”
容色捧着方案,略有些懊恼的看着许攸衣,柳云若坐在一旁小榻上,怄心极了,他垂眸扫了眼被他弃在案上,早已没有热气的瓷碗,甚是嫌弃的哼了一声,“阿姒姐姐才不会喜欢这样的吃食!看这成色,这绿豆熬的还不如本郎君家的厨夫,这枣子一看就不是新鲜刚摘下来的,还有这碗,瞧瞧,这碗的细缝里还带着不知什么的黑疙瘩呢!”
柳云若神气的站了起来,扒拉上许攸衣的袖摆,撒娇似的直摇,小下巴颇是倨傲的一抬,期间还不忘横一眼站在下面的容色,骄纵极了,“这乡野粗食,也不知干不干净,云若若是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好,阿姒姐姐,你知道的,云若脾胃最是虚弱,吃不得这些,也不知某些人安的什么心思,阿姒姐姐,
你也别吃了,云若吃不得,你也不能吃!”
“云若”,许攸衣无奈的按住他,索性柳云若知道分寸,一时也就歇停了,只拿着眼炫耀似的瞧着台下的容色,分外的趾高气扬,许攸衣习惯了他的性子,一旦较起劲,多少得哄着些,方才不会哭鼻子红眼,他顺了气,也就无事了,故而也就没有再拦着。
容色与柳云若打着眉眼官司,丝毫未有什么柳云若预料中的反应,简直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憋闷极了,柳云若一时没了趣,也就不愿将眼神分给他,只专心的与许攸衣说起了话。
“阿姒姐姐,咱们什么时候下山去呀,云若呆在这山匪窝里,实在难受,阿姒姐姐。”
“青崖山晚间瘴气丛生,山间又地势复杂,夏日蛇虫鼠蚁又最爱在这时候出来,你若是非要此刻下山,只怕你还没到半山腰,就该哭鼻子了。”
许攸衣瑞凤眼一弯,笑得甚是揶揄,“如此这般,你可还要急着下山?”
“阿姒姐姐!”
柳云若一听,哪还有下山的念头,只挨着许攸衣坐下,双手挽着她臂弯,脑袋黏着她肩,央求,“阿姒姐姐,你可别笑话云若了,云若今日已经吓坏了,你还笑话云若。”
容色指尖用力的捏住方案一角,莫名觉得不适极了,尤其是红衣广袖间的那一抹靛紫,简直刺眼,他压住心底那几欲翻腾的邪火,不得不阖下眼帘,眼不见为净。
可柳云若却不愿就这么放过他,他眼凝着容色,见他脸色微变,更是絮絮叨叨的与许攸衣,说起了京中她不在时的趣事,哪家的郎君发狠教训了个浪荡的贵女,令她有苦说不出,哪家贵女又因滥酒宿在外室处,被抓个正着,让女皇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哪家又因着往日作风不正,久寻亲事也无着落,只能娶个彪悍的夫郎搁家里头,日日相对。
一桩桩,一件件,许攸衣笑着应和,两人气氛融洽,虽是琐事,却是格外的温馨,与亲昵。
容色眼底暗色翻涌,唇瓣紧紧抿着,一时竟是不得发作,他不由暗恨起自己的出身,那一瞬,他几近强烈的渴望自己能与柳云若一样,拥有这样肆无忌惮,
可以与许攸衣亲近的名分。
他,渴望与她比肩。
容色神情蓦地一顿,有些震惊于自己这一刻,说是异想天开也不为过的妄想,他抬起眼,目光停在许攸衣身上,陷入了迷障。
柳云若察觉时,登时面色一青,“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