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摆着座垂满了狼毫的笔架,长长短短的将画遮去一半,何昼月只依稀窥得画中人身穿水蓝外袍,怀抱长剑,于断崖边临风而立。
那好像是他和方衍初见时的场景。
他出门斩除邪祟,却硬是将因想要钓邪祟上钩做了伪装的方衍从城内追到崖顶,而方衍当真未还他一招。
可以说是他修真路上最惭愧的败笔。
不过也幸有那次乌龙,才让他与方衍相识。
“昼月?你怎么过来了,身体怎么样?”
方衍将卷轴放在桌上,抬手时随意拢了下,画像便只剩个精致的下巴尖。
何昼月回过神来:“何汐亭病发,需要你去压制病情。”
方衍脸色微暗:“我知道了。”
他们到的时候,润元正在给何汐亭渡灵力,虽然进气没出气多,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盟主来了!”
“快快快,快让个路!”
“都别捣乱,咱们出去!”
众人慌乱作一团,又被与何汐亭关系最近的小厮全给带了出去,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和方衍、润元,以及不省人事的何汐亭,连个打下手的都没留下。
方衍在塌前为何汐亭施法,空气里的温度瞬间上升,隐有红色的气浪翻滚。
润元作为医修听话地站去边上待命,偷偷朝何昼月撇嘴。
那意思,情况不太好。
何昼月心下一动。
何汐亭因妖血结丹未成,原来的修为都岌岌可危,现在动辄性命有碍,实在是令人唏嘘。
何汐亭说他什么都不懂,这话不算错,他与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未有过真正的亲近,更别提交心。
他体内是变异雷灵根,天赋卓绝,修行一日千里,在垣怆、在修真界都能叫得上名字,云端待了太久,也确实不懂芸芸众生。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方衍收起灵力,侧身润元这位请来的神医做了个手势。
润元顺势去探何汐亭的情况。
“禀盟主、清霁仙君,何公子体内的妖血已经平静下来,只要撑过今晚便可,不过日后要注意万莫再受什么刺激。”
方衍:“润神医的意思
,何汐亭今天发病是因为受到了刺激。”
润元:“对。”
方衍当即便要唤人来问,何昼月主动站了出来:“何汐亭傍晚想让我给他换血,我拒绝了。我走的时候,他的情绪确实不太对。”
方衍和润元皆是一愣。
“何公子病发也不能赖清霁仙君。”润元连忙解释道,“何公子虽也是雷灵根,不过先天不足,过分纤细,若是此次结丹成功便可蕴养,可因妖血的缘故结丹失败,灵根变得愈发脆弱,这事清霁仙君也不知道……”
何昼月了然。
他原本还想,何汐亭能有今日所成,多半是倚靠方衍和仙盟,怎么为求结丹,甚至不惜要立下毒誓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不过何汐亭已经这个岁数,就算蕴养灵根,也未必能养到多好。
方衍淡淡瞥了润元一眼,复又对何昼月道:“我知你并非有意。”
来自爱人的信任让何昼月很是受用,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又听方衍开口:“你最近也不舒服,先回去休息吧。”
何昼月皱眉,先对润元道:“劳烦神医开两服药。”
这赶人走赶得实在敷衍,碍于方衍在这儿,润元强忍着没去对自己师兄翻白眼,行了个礼就往外走。
刚刚为何汐亭治病翻起的热气尚未散尽,房内摆着的几盆君子兰花叶的光泽都被耗干,蔫着脑袋垂在那里,被润元关门带起的清风吹得晃荡一下,转眼又变回半死不活。
何昼月:“妖血已平,你要整晚守在这儿?”
方衍:“润神医说何汐亭得撑过今晚。”
口气理所当然,仿佛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何昼月抬眼望着方衍,目露不解。
就算要偿还登天谷的情义,又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许是何汐亭又发病的缘故,方衍心情本来就不太好,又或者过于干热的环境容易让人烦躁,面对他掺有诘问的目光,明显不悦起来:“昼月,吃醋也要分时候。”
何昼月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吃醋?”
“方衍,你……”
“启禀盟主!妖王到了!”
曲殷的禀报截断了一场差点爆发的争
吵,让二人都冷静下来。
何昼月自知失态,率先后退半步,方衍没有在这个时候计较,抬手将门打开。
今日有风,清凉的空气一股脑涌进屋内,将满室的燥热冲淡近半。
方衍沉声道:“就说何公子病发,先请妖王来青鸾殿。”
何昼月将那点情情爱爱的心思收去干净。
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妖王为何入世,师叔被扣上沓神门主使的帽子一事,到底和妖王有没有关系。
他没有等多久,妖王便在一众簇拥中踏上了青鸾山,方衍做足了姿态,前去青鸾殿前迎接。
妖王既入世,那便有迹可循。
方衍曾对妖族做过调查。
何昼月记得妖王名叫封罪,本体是冰熊。
封罪走在众人之首,一袭华贵洁白绸衣,发也是白色的,中段用黑色的缎带松松束好,继而柔顺的垂到膝弯,随着步子缓缓摆动。
身材健硕,面容称得上俊朗,只是不知是心中有所怀疑之故,何昼月总觉得封罪橙红色的眼底好似淬着阴寒的光。
靠得近了,封罪朗笑道:“久闻宿微宗主威名,今日一见,果不负封某所望。”
何昼月暗自打量着封罪。
宿微是方衍的道号,宗主是尊称,在方衍一统仙盟前,修真界都称方衍为宿微宗主。
封罪又自称“封某”而非“本王”,是要将这次相见算作私会,而非两界来往。
方衍和封罪的打算不谋而合,笑容亦是得体:“妖王肯不远万里前来仙盟相帮,是方某之幸。”
两人真真假假地客套了几句,封罪又面向何昼月:“这位便是清霁仙君罢,当真清若流华,风光霁月。”
何昼月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只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粗略打过招呼后,在场的都没忘封罪半夜上山是为给发病的何汐亭治病,于是一同进了殿内。
妖族有千年未在人间露面,信息少得可怜,饶是润元医术卓绝,面对妖血,还是封罪更为擅长。
封罪站在榻边,纯白的妖力注入何汐亭体内,使得何汐亭在昏迷间哼唧了声,面上肉眼可见的浮现出几丝血色。
何昼
月侧目看了眼方衍。
明明刚才还因为担心何汐亭和他差点闹了不愉快,现下一派从容,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情绪。
半晌后,封罪伸平的手掌收拢。
“妖血已除,只是何公子受妖血侵蚀已久,怕会落下病根。”
方衍作为仙盟盟主,若是在封罪面前显得对何汐亭过分关心,难保不会日后被以此做要挟、
尽管不愿,何昼月还是替方衍问道:“可能拔除?”
封罪:“须得多废些功夫,外加珍贵灵材调养。”
“有劳妖王了。”方衍这才开口,“何家乃是仙盟股肱,何汐亭又是昼月弟弟,需要什么灵材妖王尽管提。”
封罪笑笑:“宗主对手下果真爱护,与清霁仙君的感情也着实令封某钦羡。”
封罪说着看了看何汐亭,复看了看何昼月:“说起来封某听闻清霁仙君和何公子同父异母,却不想长得是这般相像。”
说者似乎无意,听者却是有心。
所幸何昼月冷淡惯了,只当是句普通的感慨来回应:“毕竟同父。”
封罪将手背去身后,口中啧了声:“虽说何公子这身子可以调养,但至少要得百年才能再次结丹,如果清霁仙君愿意以至亲血液来洗刷,何公子或可少受百年的苦。”
何昼月眼皮几不可查地一抬,封罪似只是作为治病者的角度随口的提议,表情寻常。
“换血对兄长也有极大的损害,汐亭再等半年不妨事。”
何汐亭不知何时悠悠转醒,手肘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肩膀还在打颤,换做旁人满面病容定是不大好看,在何汐亭身上却有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封罪离得近,宽厚地帮忙将人扶着靠在床头:“何公子对你兄长真是一片赤诚……”
“就是不知清霁仙君是否一样。”
何昼月再听不懂封罪意味深长的意思他就白活这么多年,这是要将他架火上烤。
此时方衍忽然道:“昼月并未入仙盟名册,只是偶尔为我办些事才留在仙盟。何汐亭是我仙盟之人,理应由我仙盟负责。”
封罪意味深长:“百年足够长,期间不定会出什么事,盟主等
得起吗?”
方衍眉尾微压,敛出了道锋锐的形状,在眉骨之下,一双眼瞳幽深晦暗。
方衍:“这便不用妖王操心了。”
*
何汐亭病根还未根除,封罪又是一界之主,于是在仙盟住下来。
何昼月对这位只见了一面的妖王着实没什么好印象。
他们调查妖族,封罪自也调查了他们,青鸾殿内那番话分明是要逼他替何汐亭换血,只是不知是封罪性格恶劣,还是另有所图。
润元听说后义愤填膺,恨不得拎着药箱子就去砸封罪的头,直骂出些有辱斯文的话。
仅凭短暂的会见,何昼月还弄不清封罪的真实目的,不过只要有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一天。
冰熊的也是一样。
第二天晚上,方衍设宴接待封罪,何昼月本也想去,结果又遭发热,被方衍以身体第一好说歹说按在了殿中。
方衍知他关注封罪此行的目的,向他保证有什么消息肯定会告诉他。
考虑到连脸都烧得有些红,再强行去宴上针对性太过显眼,他便没坚持。
喝完润元为他熬的药后,何昼月独自坐在满殿的昏暗中。
方衍案前的画卷以及封罪那句“何公子与清霁仙君这般相像”浮现在脑海中,他从未放下的念头随着体内一阵一阵的燥热再次烧了起来。
他不畏死。
但死也要死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