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这个请求,廖云淮着实为难,因为在毫无根据,又无其他人亲眼目睹的情况下,他所言之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是放眼这整个京雍,他所知晓有化腐朽为神奇,使不可能变成可能这一能力的,有也仅有一个景宁公主。
从方才他听到郁怀瑾问出的话来,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对郁烨的另眼相看。
他并不介意女子足智多谋,有运筹帷幄之能,相反他只是觉得惋惜,若是郁烨身为男子,就算不跻身于皇位争夺,也能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
廖云淮绝无冒犯之意,他认为,郁烨这能力若运用得当,便能惩治奸臣,激浊扬清,助得天下盛世,但若是走入歧途,这朝堂就是岌岌可危。
“廖大人,孤这地方可不是供你发愣的地方。”郁烨朝着廖云淮的方向敲了敲桌面。
“有什么事快说。”
被郁烨这句话拉回了思绪,廖云淮迟疑片刻,半抿了唇,随即又起身站起,朝郁烨深深低下身行过一礼,不卑不亢开口。
“臣要开棺验尸,今日臣只求公主一声应允。”
“你验谁的尸,还需要孤的应允?”
廖云淮低垂下眉眼,语气淡然地吐出一个名字:“杜靖伦,杜相国。”
这个名字自他口中脱出之时,郁烨搁在桌上的手缓缓伸了回去,细眉羽睫下漆黑的瞳孔紧缩。
许久,郁烨浅色的唇微张,却未吐出任何话来,而廖云淮还保持着鞠躬的动作未起。
“所以……”沉默良久的谢予迟终于开了口:“除了景宁公主,你还要得到其余在京的一百多位杜相国的弟子以及杜夫人的同意。”
“是。”廖云淮径直回答。
“时间根本不够,廖大人。”也许是受廖云淮这般顾及礼仪伦常以及认真态度的影响,谢予迟忽然正色起来。
“你既然主要负责此案,便有这个权利开棺验尸,为何还要忌惮这些?”
“若是他不是杜靖伦的弟子,倒是可以堂堂正正地撬开棺材。”郁烨突然插话。
“可要是弟子撅了老师的坟,就要遭受千夫所指,
驳德违伦。”
谢予迟缄默不言,望着廖云淮还持续着行礼动作若有所思。
“你起来吧。”郁烨淡声开口,将桌上的清粥挪至一边,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来放在上面。
“你如此执着于此事,我要知晓理由。”
廖云淮直立起身,却没再坐下:“臣所言之事,公主……恐怕不会信,就连臣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直说便是,信或不信与否,皆在于自身,孤要是想信,无论你说的有多荒缪孤都会信,若是你说的让孤觉得没意思,那今日你就白来一趟。”
将袖口放下,廖云淮神情严肃,正经开口:“依公主所言,臣昨日便去崇明山寻温大人,可待臣等赶到之时,温大人正悬梁自尽,所幸被及时救下,此时大人已随臣来到京雍,受刑部保护。”
“就在臣等救下温大人之时,却见一黑影闪过,臣当机立断地追了出去,直至追到崖边,却见那人最后纵身跃下了悬崖。”
“那人你可有看清是谁?”郁烨抬眼反常追问,语气有些急切。
一旁的谢予迟同郁怀瑾将郁烨的奇怪反应尽收眼底。
“回禀公主。”廖云淮继续说道:“在跃下悬崖之前,那人曾掀开衣帽,臣也看清了样貌。”
原本还在漫不经心地整理桌上的药瓶,此时郁烨却停下动作,目光紧盯着廖云淮的脸。
“臣亲眼所见,那人是……已故的杜相国,而且那时,沈言同臣一道目睹了整个过程。”
若是其他人,郁怀瑾可能就会怀疑这话是戏言,可它偏偏出自廖云淮之口……
而郁烨在听见这话之后,竟然神色平静,表情比方才还要淡然。
“臣……对鬼神一说,虽怀敬畏之心,但行事之时却不会考虑。”
“所以你才要开棺,看看杜相国到底是否已经入土为安。”郁烨终于将目光放在廖云淮身上。
“是。”廖云淮端正神色,坚定回话。
案情愈发复杂难测,廖云淮本就进展艰难,此时又掺进了如此扑朔迷离的状况,所以这案子能不能啃下来,使其真相大白,恐怕
不是这般简单。
再加上自杜靖伦出事以来,已经过了半月之久,时间紧迫,乾安帝虽并未规定破案时日,可长久地拖下去,只会让破案机会越发渺茫。
“且不说每个弟子都能应下此事,一百多号人,廖大人去寻到明年可能都寻不完。”谢予迟说道。
“倒不如廖大人抛下这伦理之碍,顶下京雍全城百姓非议,及时查看杜相国的棺椁内是否有异。”
廖云淮停顿下来,似乎真的在考虑谢予迟所言的可行性。
“就看大人有无觉悟,承受旁人非议。”
“这言语之伤,看似无关痛痒,可到底也会造成不可磨灭的损害。”说完这些,郁怀瑾若有所思地望向郁烨:“晚晚,你怎么看?
“世间哪有万全之法?”郁烨停道:“先不论廖大人为杜相国亲传弟子,一经及第便跟随他为官行事,正如他所说,亲眼看见杜相国再次出现,也仅有他与沈言二人,根本不足以让外人相信。”
“所以,廖大人要开棺,也只得以案情有异,需得重新验查尸首为由。”
话罢,屋中之人一时间皆沉默不言。
“臣来此受教,万分感谢。”廖云淮谦逊有礼,随即又说道:“但臣今日所言,还望诸位暂且保密。”
“廖大人放心便是。”郁怀瑾点点头。
见对面的两人已无事,也没有问题再询问自己,郁烨便将几个瓷瓶收入怀中,只留下一黑色塞子的小瓶。
她将那小瓶递给了郁怀瑾,道:“瑾王回府,顺道帮孤将此药送给睿王妃,不必入府,直接唤刘氏的贴身侍女去正门拿便可,孤已令人传信于刘氏。”
这天底下敢把堂堂瑾王当作小厮来使唤的,恐怕也只有郁烨了,不过看这郁怀瑾欣然接过的表情,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晚晚可有其它事嘱咐?”郁广冀笑意融融。
“嗯……”郁烨想了想,立道:“一百两。”
郁怀瑾微愣,随后笑得越发温和,“放心,答应晚晚的,我一定会做到。”
若不是郁烨明显表露出厌烦郁怀瑾,谢予迟可以相信,
他可以将郁烨放在神龛上供起来,这般宠溺顺从,就算是曾经郁怀瑾因夺医一事心怀愧疚,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况且郁怀瑾向来不看重人之情感,也只是表面上维系着同大多数人的和睦关系,可对郁烨,他却是发自内心的疼爱。
“好了,两位贵客,今日郁烨属实身体不愈,便不亲自送你们出府了。”她得赶紧回自己房间再睡一觉。
郁烨站起身,小幅度地扭动了一下胳膊,细声嘀咕:“郁长玥这床板太硬,昨晚我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这话虽然声音较小,却让这桌前的几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其余三人反应各异。
谢予迟陷入了深深地自我反思,决定立刻就换一个厚实的丝绒床垫,而廖云淮还在思虑着案情,似乎并未注意到郁烨的话。
只有郁怀瑾,原本如沐春风的笑意立刻收敛,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难以置信的盯看住郁烨,“晚晚,你昨晚……是睡在这里的?”
郁怀瑾突兀开口,让谢予迟察觉到有些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嗯。”郁烨已无心应付他们,只想着尽快离开。
“和谁一起睡的?”郁怀瑾心中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郁烨不疑有他,十分坦然地撇向谢予迟:“除了郁长玥,还能有谁?”
这下倒好,郁怀瑾的脸瞬间变得黑沉起来,看向谢予迟的目光仿佛浸了刀子。
“是吗?”郁怀瑾阴测测地开口:“长玥公主,还多亏你照顾晚晚啊。”
不用看谢予迟也知道,郁怀瑾这副样子就好像要直接生吃了他一样,更别说那吐出来的话有多咬牙切齿。
就郁怀瑾来说,他并不是不看好谢予迟的为人,只要他对郁烨认真,往后若是回楚颖继位,愿意以皇后之位为聘,并保证再不扩充后宫,自己便愿意将郁烨托付于他。
可如今谢予迟身份不得公开,两人关系不清不楚,又挂着一个皇兄妹的虚名,就这般同床共枕!怎么合乎礼数!
虽然他知晓谢予迟不是乘人不备便欲行不轨之人,他们成了倒是两全其美,但若是日后他们两人
分道扬镳,郁烨知晓了真相,那还不得翻天?
“晚晚素来身体欠佳,长玥公主顾及她的身子,往后不得留宿了。”郁怀瑾冷冷开口,眼神中满含警告意味。
留宿?郁烨在心里轻哼一声,她是直接被绑在了这里,还被人当作枕被在怀里搂了一晚,以至于让她感到脊背手臂有些不适。
“长玥省得。”
事实上昨晚除去抱在一起睡了一晚,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其它什么事,但谢予迟知晓他如今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也理解郁怀瑾心中有气是理所应当,往后两人有机会私下见面,他会亲自解释清楚。
最后,这一早便登门拜访的两人各怀心思地走出了景宁公主府的大门,待两人离开后,郁烨也没再补一顿早膳的打算,直接扑进自己房间补眠。
而谢予迟在郁烨离开后,重新换了套衣服,坐卧在床榻上查看戾风呈上来的线报。
在郁烨因为刘章和一事忙碌之事,谢予迟自然也是没有闲着,他不仅还在京雍城中各处打听收集那舞姬浣娘的下落,还时刻关注着楚颖那边的动静。
打开一道道关于寻找浣娘踪迹的密封信件,谢予迟看到的几近都是一无所获。
只到看到最后一封顶角标了红记的信,谢予迟目光微凝。
“主子,这封由楚颖送达至此,按照时日计算,应在路途上花了半月。”
“半月……”谢予迟眉目缓敛,“那就是刘章和一案东窗事发的时候。”
一般来说,因为将信件自楚颖送到京雍十分凶险,若不是什么大事,就不会轻易传达过来,所以当戾风接到这封密信之时,心中便生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谢予迟迅速撕开那信封,大致浏览其中内容,便脸色一变。
戾风见谢予迟神色变化,便印证了心中所想,来这京雍已几月有余,谢予迟一直都是在按计划进行,除了寻找浣娘一事拖沓至今,但他知晓自家主子自有谋划。
但现在谢予迟的表情可堪是入京雍以来最为难看的一次,不仅脸色陡然阴沉,眉宇间也是萦绕着浓浓的戾气阴霾。
“主子
,发生了什么事?”戾风低声询问。
谢予迟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到烛台前,将那封来自楚颖的密函放置烛火上,看着他静静燃烧殆尽。
良久,谢予迟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脸色稍有缓和,这才冷下声音开口:“我那好二哥,似乎也来了这京雍。”
听到这话,戾风呼吸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楚颖二皇子谢琉,是谢予迟唯一看不透的一个人,他入朝论政,却不参与党争,平日看起来漫不经心,闲逸散漫,行事风格却狠戾邪佞,狡黠多变,并不留一点余地,他带人血洗一府八十口人,连带这半岁未到的孩子,未留下一个活口。
也许其他皇室血脉是为了争夺那个位子,而他似乎只对一事感兴趣,那就是毁灭。
就是因为看不透,所以谢予迟尚在楚颖时同他往来,便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力,丝毫不敢懈怠。
“主子,我们是否应早做准备?”戾风发问。
“不。”谢予迟眸色渐深,“半月的功夫,恐怕他早已入京。”
“那我们现在应当如何应对?”
谢予迟沉思片刻,将其余的信件放入柜中,缓缓开口:“先出府买个上乘的床垫回来。”
“是!”戾风立刻恭敬应话。
待反应过来,戾风难以置信地抬头,切声问道:“您方才是说……买……床垫?”
谢予迟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便重复了一句:“嗯,记得挑个最软的。”
还没等戾风想好该如何回话,只见谢予迟细想片刻,便又立刻反悔:“罢了,还是我亲自去挑选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