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穆明泓并不看元冷竹,却一直紧紧牵着她的胳膊,一直待两人走到楼船二层大厅门口,才松开了她的手。
他依然一眼也不看她,自己迈步走进大厅,朝上座走去。
元冷竹望?他玄衣金冠的挺拔背影,不知为何他又在生?。她在他身后轻声道:“?谢。”
穆明泓的脚步微微一顿,并不回头。元冷竹定了定?,看向大厅。她整了整妆,颔首致意。那门口唱名的管事才高唱道:“玉波楼琴师元冷竹到。”
元冷竹看?这楼船大厅,八扇黑漆雕虎从风的大门洞开。大厅之中早坐满了众人,左侧男宾,江南士林,皆在左侧。
右侧摆?屏风显然是女宾。隐隐可见衣香鬟影。
正中坐?穆明泓,一华服中年男子坐在他之右,想来是个贵人。白玉波坐在此人下首,背后坐?几人,皆是中年人,?度沉凝,有这日子她反复求见都见不到的,也有不认识的。想来都是白玉波请来的江南乐届名宿。
厅中沉香袅袅,十分肃穆。与她同来的众女,已悄悄拉开右侧的屏风,挥着手帕与她招手。而那缝隙中立时多了无数好奇的眼睛,都望向元冷竹。
元冷竹款步迈入大厅,环顾四周行礼道:“琴师元冷竹拜见诸位大人,诸位前辈,诸位同行。?谢诸位来观摩曲会。”
众人只觉一团烈火从门中涌入,元冷竹一身红裙灿烂夺目,头上钗环全无,红裙飞扬隐隐有金线闪烁,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并无?余的装饰。黛眉轻挑,粉面朱唇,腰如约素,她绝色倾城,明媚无比。
穆明泓坐在上首凝视?她,目光更深,却听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华服肃穆的中年男子道:“好大的威风,让大家等许久。”
元冷竹微微一怔,道:“曲会定在巳时两刻,此时应当未过,小女子并未失约。”
那华服中年男子脸一沉,却听穆明泓道:“宗公公,人已到齐,曲会开始吧。”
元冷竹知道了原来此人就是权倾江南的镇守太监宗美肯。看他?得颧骨高耸,脸颊微陷,并不像个公公,反而更像个
江湖人。元冷竹在脑海中急速搜刮着关于前世此人的信息。
宗美肯果然来者不善。
她的目光落在穆明泓的身上,如今他竟成了关键人物。不知此时此刻,他又如何看待自己。
她想到方才他紧紧握着她手臂的模样,似乎十分担心她,又似乎对她十分照顾,她心中微微叹息,这是何苦来。
穆明泓一语既出,立刻传令出去,只听四面的号角声呜呜响起,锣鼓喧天,楼船上旗帜挥舞。
岸上的百姓们皆欢呼起来:“曲会开始啦!”“不知第一道题目是什?”
“这次不仅江南乐律名家汇聚一堂,听说连远地大家都来了不少。”“听说肃王爷和镇守太监一起做了曲会评判。”
不提众人激动,元冷竹看到大厅当中设一琴几和琴桌,她知道这是她的位置。她走了过去。一路微笑?与众人致意。
她虽多方打听,依然不知道曲会的题目,也不知道与她对战之人为谁。
若说秦淮上最善于乐舞之人,也就是她们四大花楼的四大歌姬了。但是四大歌姬皆是她的好友,她们也全部婉拒了出战的邀约。
那么今日与她对战的是谁呢?是哪位想要一战成名的初出茅庐的琴师乐者吗?是那江南乐届的耆宿们的隐秘弟子?或者……
却见白玉波在座上摇?扇子,眼神中略带得意。
白玉波站起来道:“大家都知道这曲会的缘由。元冷竹姑娘与我打赌,压上了我玉波楼的归属。我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是以我特意上了天台山,请出了早已退隐的前辈。今日第一位代我玉波楼出战的就是乐届耆宿,人称‘鬼手三弦’的皇甫栩。”
却见坐在上首,宗美肯之旁的一个高个中年男子站了起来。他?得高且瘦,一双手伸出来筋骨皆露,犹如蒲扇。
众人皆大惊。
元冷竹也不由愣住了。宁玉穹忽的站了起来道:“历来秦淮曲会都是年轻一辈对战。前辈十几年前曾独霸曲会魁首,是一时无两的三弦圣手。”
秋若离也道:“大家都不是一个辈分。来做评判就好了,怎么亲自下场,不怕人说以大欺小,堕了他
的名头么?”
元冷竹看?白玉波得意的?色,眼睛扫过宗美肯旁边坐?的众人。这乐届耆宿,皆闭口不言,只做不见。
元冷竹此时终于明白,怪不得这乐届耆宿,拒绝秦王的请托,也不肯透露曲会的消息。
原来他们不是要派弟子出战,是要自己亲自来与自己相斗!
肃王的目光一动,只凝视?她,似乎在等她的决断。
白玉波扇子摇得欢快:“阿竹姑娘,把话说的那般满,似乎天下无人是你对手。如今江南乐手与你对战,是接是不接?”
元冷竹将所有杂念都清了出去,她微启朱唇,昂起白皙的脖颈道:“冷竹何德何能,今日能劳动诸位大驾。承蒙前辈看得起,如此切磋技艺的难得机会,冷竹自然不该推辞。”
她微微吐出一个字,声音清亮婉转:“接!”
坐在男宾客一边的尤枫不由站了起来道:“这般不公!阿竹姑娘,莫要上他们的当!”
连湛南远也忍不住道:“鬼手三弦,十?年前最后一次曲会出手,与人赌斗,让对方输了之后自砍双手。这般凶残,元姑娘,您不明底细,不可贸然迎战。”
在座众人皆耸动,鬼手三弦之名,众人皆听过,却没有人见过那场对战。
那鬼手三弦皇甫栩忽然咧开嘴笑了,在他干瘦的脸上,这笑容显得更加恐怖:“小女娃子,莫要害怕。我退隐?年,如果弹得好,就算输了,我也不要的手,砍两只手指即可。”
穆明泓眸子一沉,但这民间赌斗,乃各凭本事。他沉沉地道:“缘何雅乐之事,竟这般血腥?有伤天和的赌注,从此罢了吧!”
众人见肃王开口,都一寂。
却听肃王身边的宗美肯冷笑道:“肃王,何谓有伤天和?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物竞天择亦是天道!愿赌服输!”
穆明泓沉声道:“天地无情,大道有情。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人乃天地之精,却不能将人亦视作刍狗!否则与无知无觉的牲畜何异?”
众人没想到曲会刚开始,就看到如此激烈交锋。
有消息灵通之人,知道肃王与宗美肯已经多
次争吵。但没想到如今两人在曲会之上,也互不相让。他们两人都不再顾及体面,已经不怕他们的矛盾公之于众了。
这其中透露的讯息,让众人皆暗暗心惊。
元冷竹已经站了起来,她的手上拿着一把三弦,琴头雕?一只凤凰,微微发?幽光,显然是一把积年的老琴。
那皇甫栩看到她的三弦,微微眯了眯眼睛,从她拿琴的手法来看,竟毫不?疏。不是说她只擅琴,于其他乐器皆不精通?
皇甫栩为人凶残,却一直平安活到现在,功成身退,源于他十分谨慎。今日他既然受了重金礼聘,又有不能推却的人情,他就绝不能输。
皇甫栩也站了起来,从座中走到了元冷竹的对面。这里也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他道:“姑娘,如何说?罢了,既然贵人开口为说项,那这手指不要了,只是这比斗的题目,说好一人一题,如今就都得听我的了。”
座中人皆大惊,这家伙好生奸猾,连方舞韵都忍不住道:“既是前辈,怎么能如此欺人?”
皇甫栩冷笑道:“怎么,以为曲会是你们出堂会,是你们花楼博噱头的地方?既没有三分本事,怎么敢叫嚣着要开曲会?难道是欺我江南乐届无人?”
元冷竹只凝视?皇甫栩,微笑道:“既然前辈如此说了,那不若就一曲定输赢罢了,不必再来我往,徒费工夫。”
众人皆一静,女孩子们差点将屏风推倒。秋若离已经从屏风后探出头来道:“阿竹,不可。”
元冷竹朝大家微微一笑,招手道:“需大家相助,姐妹们,请出来吧。”
闻言秋若离忙推开了屏风,她和宁玉穹、方舞韵、胡潇潇四人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款步走到元冷竹身后。
秦淮画舫魁首,齐聚一堂,芳姿娇颜,映花了众人的眼。
元冷竹凝视?皇甫栩:“既然是比三弦,想必曲目脱不开各色时兴剧目,我空弹三弦有何兴味?又如何知道这乐曲是否能与人声合拍?我的歌姬已经到了,先?要请谁?”
这边的江南士林们已经轰然叫好:“如此更好。”“这位既是前辈,想必更熟悉与
乐伎的配合吧?否则何来‘鬼手三弦’的美称?”“对啊,总不是因为会砍别人的手吧?”
那皇甫栩虽被人讥嘲,脸上却丝毫不动,他正要说什。
却听座上肃王开口了:“元琴师所言极是。皇甫先?,指的歌者。”
皇甫栩听肃王语意极冷,竟不容辩驳,他不由微微一惊。不是说这元冷竹失了肃王的欢心,并无什得力的靠山吗?如今这般模样,难道自己上当了吗?这曲会的水好深啊。
元冷竹抬头望?座上的肃王。自从她进来,肃王黑沉沉的眼眸就没有离开过她,似有怒?,又似乎在怀念。
自重?以来,她已经不明白穆明泓的想法。她垂下眼睛,不与他对视。却听座上的镇守太监宗美肯冷冷道:“皇甫,我做的歌者。我倒要看看,这秦淮小辈琴师,有何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