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恤胶的药力,始终不得疏解,方才又潜在冰冷河水中,冷热相激,穆明泓晕过去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紧紧搂着元冷竹,丝毫不肯放松。
元冷竹无奈,她托着他,浮在画舫边,举目四望。月下桐花正盛,水面开阔,岸上几处酒肆灯笼高挂。船泊在了外秦淮。
忽觉腰间一紧,她回眸,昏迷中的穆明泓,靠了过来。熟悉的男子气息,包围着她。他的脸颊贴她的脖颈上,一片火烫。
她无法克制地想起方才水下,她给他渡气之时,两人紧紧相拥,唇舌纠缠的亲密。耳鬓厮磨间,她恍惚回到了旧日龙凤帐中二人的温存时刻。
她浑身微微一颤,夜风吹拂,身心寒凉。那些午夜间隐秘的热情与温柔,不过是磨人的软刀,让她陷落在万丈迷情,总妄想丈夫迟早会回心转意。
十五年光阴,一世蹉跎,到头来一场空,她醒悟的太晚了。
钝痛涌起,元冷竹一刻都不想再和穆明泓待在一起。她伸手拉开穆明泓的领子,指尖触着他光滑滚烫的脖颈。现在的他还这么年轻,英气逼人。
元冷竹拽出了他脖中的哨子,用力吹响。哨音无形,人耳不辨,但见水波微微荡漾。她等待片刻,就看到了穆明泓的亲信太监张公公寻声而来,出现在画舫她房间的窗口,朝下张望。
不愧是沉稳老练的忠仆,张公公见此情景,竟面不改色。他悄无声息地从画舫中滑入水中,没带起多少浪花。他想负起穆明泓,跃上画舫,可穆明泓却紧紧搂着元冷竹,不肯放开。
元冷竹见他惊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她知道肃王平日里不近女色,即便张公公也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她轻声解释道:“他中了药。”
张公公似有所思,迅疾伸指点在穆明泓的曲池外关穴。穆明泓松开了元冷竹,但眉头紧皱,似乎颇为不悦。
待三人回到船中,张公公俯身致谢:“今夜之事,多谢姑娘相助。”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刻着四爪金龙的腰牌:“奴今夜且带主子回去。姑娘拿着这信物,在金陵永利古董店知会一声,但有所求,无有不应。”
元冷竹裹在锦被中
,正擦拭湿淋淋的头发。听到张公公的话,她惊讶地抬头。
这是能打开内库的肃王令牌。虽然前世张公公没少照拂她这不受宠的皇后。可这一世,他们还是陌生人啊。他真的是那个处事周到,谨慎小心的张公公吗?
元冷竹定定地看着张公公,不管有何内情,穆明泓的事情,她再不想掺和。这亡国之后,谁想做谁做吧。她受够了。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道:“怪好看的牌子,可惜不是金的。若没有金的,银角子也行。”她期待地看着张公公。
张公公惊讶地板着脸摸了半天,没想到竟一文钱都没从身上摸出来。两人瞬间有些尴尬。元冷竹失望。看来没机会和穆明泓银货两讫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前世夫君。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依然不减英俊。既是孽缘,只愿从此一别两宽,此生不再相见。
天蒙蒙亮的时候,元冷竹悄悄下了画舫,撑一只小船,从通济门入金陵城。
人说死去万事皆空,徒留遗憾,没想到她竟还有补救的机会。
她从北鼓楼出来,过了定淮门到了石城。金陵繁华胜地,此处却屋宇低矮,往来人皆短褐,一条曲折小溪穿巷而过。她过了桥,来到溪边一间快倾圮的茅屋院外。望着茅草屋顶上生得郁郁葱葱的杂草,她瞬时眼眶灼热。
她重生最想见到的人,便是她的养父母齐福夫妇。他们是疍户堕民,身在贱籍。十六年前,富春江大水,他们在江边庙里捡到了她。水退后,他们也曾回小庙问询,却不曾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元冷竹从记事起,就经常梦到她亲生父母来找她。他们富贵慈祥,带她离开漂泊困窘的水上生活。前世她终于美梦成真,可却不像想象中那般快活。更不曾想到,眼前这茅檐荒草会让她念念不忘,时时入梦。
元冷竹终于推门而入,只见廊下她母亲杨氏,正捶着腰舀水。
“娘亲。”她轻轻喊道。齐杨氏惊讶地猛然抬头,眼里瞬间涌出泪水来:“丫头,你叫我什么?”
元冷竹再也忍不住,她飞奔而来,扑进娘亲怀里,泪水倾泻而下,开了闸一般。她呜咽
道:“娘亲,生恩养恩皆是恩情。孩儿不孝,从前是我想差了。娘亲,你原谅我吧。”
她从未想过,她还能亲口对养父母说这句话。
却觉杨氏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鬓发,杨氏浑身颤抖着,略笨拙地哭道:“我真不是故意要偷走你。真的是大水冲散了。那白茫茫一片,上船上的慢一些,都被大水卷走了。”
从小到大,元冷竹每次跟杨氏生气,杨氏总是不断重复这句话。她都听烦了,可如今听来竟如同天上仙乐一般动听。
元冷竹抱紧了娘亲,哽咽着轻声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女儿不是要怪娘。只是日子过得太苦了,要没有个念想,太难熬下去了。”
元冷竹从小就跟着父母打渔采珠,在江上摇橹摆渡。起早贪黑风餐露宿,不过求一餐果腹。可她也没想到,她当了皇后,锦衣玉食之时,最思念的居然是在幼时穿梭于江上风波中的日子。
只听破旧的板门内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她的养父齐福低哑地道:“丫头回来了?大夫开的新方子管用,爹下个月一定好了。宁丫头是好人,让你跟她一起在绸缎店里帮工,给爹治病。太劳累你了。你昨儿及笄,是大姑娘了。这金陵满街浮浪子弟,怕你受委屈。不要做了。爹马上就可以撑船打渔了,到时给你买个银簪子补上及笄礼。”
元冷竹只觉心被重重揪了一下。前世她也听到爹的这番话,只觉心虚烦闷。那时,她黎明醒来,就不见穆明泓的踪影。仿佛春夜画舫上的旖旎热情,都不过是她一人颠倒混乱的梦境。
她心烦意乱又浑身酸痛地回家,却听到这话,忍不住和父亲吵了一架。她不敢告诉他们昨夜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说宁玉穹从来不是绸缎庄的管事姑娘。
宁玉穹是秦淮河上,玉波楼的头牌歌姬。这才是他们疍户家女孩子闯荡金陵的常见归宿。
元冷竹从娘亲怀里抬起头来,道:“爹,你莫要担心。且将养着。那大夫我们不看了。我再帮你找好大夫看。”
齐福激动地咳嗽起来。自从女儿长大,她很久没有这么和气地与他说话了。元冷竹和杨氏忙走进屋里,帮他捶背
顺气,好容易才让他喘上这口气。
杨氏高兴地道:“竹儿回来了,今日我去割块猪油,我们做个荤菜吃!”元冷竹这才想过来,自己一重生就遇到穆明泓,心情茫然,竟忘了将这个月的月钱拿回来。
她想了想道:“吃鱼吧。我也半年没有练手,想看有没有疏忽手艺。”
父母对她自然千依百顺,杨氏忙给她找鱼竿渔网和鱼篓。
门口有男声嗡嗡道:“阿竹妹妹回来了?”
齐福杨氏夫妇都略微紧张地抬头看着她。元冷竹顿了一顿,从遥远记忆里,搜刮了半天,没想起这声音是谁。她于音律极有天赋,对声音可谓过耳不忘。怎么却将此人忘了个干净。
那男子已经自来熟地走进来,啪的一声,将一条肥猪肉扔在了她身后的桌子上。“你进巷口,卫所的老哥就告诉我了。我特地去找李屠户,从老小子那儿割了这两斤肉。一个子儿他也没敢要。这肉可能炼两罐油,够你吃到秋天了。阿竹,跟着哥哥吃香喝辣,可不是玩虚的!”
元冷竹听到这样的话,脑海中终于浮起一个人的模样来。
原来太过仇恨,也会让人封存一段记忆。她缓缓转过身来,淡淡道:“韩三牛。猪肉腻得慌,不爱吃。拿走。”
她看着眼前高大黝黑的男人。前世韩三牛潜逃,这一段刻骨仇恨,她竟无处追寻。她当了皇后,命人着意缉凶,挖地三尺都未将他找到。
不曾想,历经两世,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齐福夫妇一阵紧张。这韩三牛,乃是渔霸,欺行霸市横行乡里。自见了元冷竹,便惊为天人,一意求娶。
他们一直以孩子尚小婉拒,韩三牛脸色日渐阴沉。如今阿竹已然及笄,再混不过去了。
齐福一阵咳嗽,拿定了注意,今天他便直接拒婚,晚上就搬家,自己的病一时死不了,孩子终身要紧。
韩三牛哈哈大笑,目露凶光道:“阿竹越发直率,想吃啥都行,就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元冷竹眼神一冷,父母只觉女儿似涌出莫名气势,换了个人一般。
却听门口有人笑道:“难怪人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没一句人话,全是狗吠,真听着耳朵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