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说，那片黑暗闪烁了一下，推后了一段距离，仿佛被灯光吓到了。
不是什么黑色的布景，那是某些组织碎块纠缠在一起的……生物。它像无数海葵被扔到搅拌机里打得粉碎，在各处突起着青灰色的瘤，中心则是一片黑色的结缔组织，组成类似于眼睛的巨大形状。
方才灯光点亮的就是这块对应晶状体的部分。而受到刺激后，周围的肌肉迅速地收缩、扩张，给人以‘它’眨眼的错觉。
“砰”地一声，不知道是船长还是船员打出一发照明弹，蓝绿色的弧光破开黑暗，划到更远处。在这只眼睛之外，有无数只硕大的眼睛，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
如同鲨鱼长满牙齿的牙床，它们铺满在整片海域，一望无际。而先前那些面目可憎的触手相比之下，纤细地仿佛是眼睑上弯曲的睫毛。
黑色的‘瞳孔’缓慢地移动着，千万只无机质的眼睛统一看向船只的方向，如同无情的审判，连空气都尖锐得如同无数小刺扎在脸上。
人在极度惊吓的瞬间是难以发出声音的，所有人就这么无言地沉默着。
黑色的中心扭动起来，吐出一串串水泡，圣洁的靡靡之音根本不是美艳海妖的歌喉，而是源自于这些突起或凹下的畸形组织的摩擦。就算它尚未表达出攻击性，这幅场面已足以摧毁人不堪一击的精神防线。
有人发出极其压抑的悲鸣。
无论是投影还是真实，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认知范围。
楚长璀一眨不眨地盯着它，试图断定出更多细节，哪怕认定它是某种未被记载的海葵种群，只不过是在用已知的框架套用这个、这头、或者这片未知的生物罢了。
要如何对抗这个怪物？或许跪下来乞求它一时的怜悯才是最好的选择。
船员就是这么做的，他惊恐地掏出挂在胸前的宗教饰物，拖着残破的身躯膝行几步，就着微弱的灯光，恍惚念起破碎的祷告词。
楚长璀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吊坠，温凉的触感让他冷静下来。现在，玩家们处于被动的局势，没有武器，也必不可能消灭这些成群的可怖生物，只能静静地
等待，等待下一步的变化。
有人打断了圣洁的歌声。
是老船长，他穿过祈祷的水手，向前，向怪物的种群走去，嘴里哼鸣着水手们自编的小调。
他歌颂着神秘而危险的海洋，歌颂着对抗海洋的勇敢水手，每一次回到岸上后的伶仃大醉是对他们的最高奖赏，每一滴淡水都是无垠的海洋探险中最珍贵的宝物。
水手抬起头来：“……船长？”
“哦，麦克，塞壬在呼唤……”船长苍老的脸上露出近乎挤到耳根的笑容，每一寸皱褶的皮肤都被撕扯
“什么……？”
“麦克，你渴吗？”老船长突然问。
他扶着船沿一步深一步浅地走着，雄浑粗狂的嗓音混在海怪的歌声中，仿佛一把钢刀径直插入柔软的丝绸堆，仿佛用指尖划过黑板，一串又一串的不和谐音符。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畸形的种群之中，那些夜莺般优美的嗓音仿佛鹦鹉学舌，荡出隐约而嘶哑的回声。
“你渴吗？”
“你渴吗？”
楚长璀的手不自觉中搭上了喉咙。
末梢神经传递着麻木的灼烧感，口腔试图分泌出唾液，但每一次吞咽都只不过是让干渴的粘膜再受一次疼痛的折磨。
玩家们的喉咙发出哼哼的闷声。
人们困惑地怀念着任何一个平常的时刻，那些将茶杯中的水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的瞬间。但你看，这里不到处都是水吗？
鼻尖一冷，楚长璀猛地晃了晃脑袋。不知什么时候，他舀起了浅浅一汪水，凑近了口鼻，灰色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的眼睛，同无数双黑白分明的海葵状生物一起。
楚长璀当机立断甩掉那些水珠，眼睛的倒影破碎开来。他抑制住口渴的感觉，抬起了头。
身边，文科已经不顾形象地从湿漉漉的外套袖子上汲取着水分。
楚长璀毫不怜香惜玉地捶了她一拳：“醒醒。”
“？？？————呸呸呸呸！”文科把嘴里的水吐了个干净，赶紧把外套扔到一边，“呃呃呃呃，警惕深海脑控大章鱼……”
楚长璀没有回答她，他发现另一个更加不安的事实，文科旁边的
位置是空的。
“黄右呢？”他问。
“他不是还在——卧槽，人呢？”文科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身边的木板，“他会不会去帮其他人了？刚才他不是也救人去了？”
楚长璀皱起眉头，他向后环视一圈，玩家们横七竖八地倒着，争先恐后地试图喝掉船舱里并不干净的积水。
昏暗的光线中，他再次对上了情侣男的视线，对方搂着自己已然不太清醒的女朋友，神色晦暗，看来也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没看到他。”楚长璀说。
设想最坏的那种可能，如果黄右在无知无觉中被干掉，那么这玩意的危险程度还要比预想中的更高。老玩家比新玩家先死？如果这是个游戏，那么策划绝对能被骂个狗血淋头。
文科眯着眼睛打量一圈：“我怎么都看不太清，说不定他到后排去……了？”
“他肩上有个金属的装饰，”楚长璀比划了一下，“会反光，挺明显的，我现在没看到。”
“……你厉害。”文科回想半天，硬是没想起黄右的外套有什么装饰。她几巴掌扇醒了第二排的一个玩家，对另一个如法炮制。对方虽然停下了喝水的举动，还是一脸因冲击过大而失神的模样。
文科叹了口气：“还是先阻止他们吧。”
话音刚落，一个玩家就扑向船沿。他个子不高，几乎大半截身子都扑了出去，整张脸贪婪地埋进了水面，来不及吞咽的水珠溅起，随着他的喉管起伏。
“虽然看不太清，但我相信这绝对不是消毒的过滤水该有的颜色……”文科干呕了两下。
二人对视一眼，试图将该玩家从船沿边扯起来。
“醒醒，这样会死的！”文科伸出手。
那个玩家趔趄两步，猛地拉住她的手，把她一起向外扯去：“塞壬，塞壬在呼唤我们！”
“？！？”文科吓了一跳，“什么，放，放开我！”
对方的手上一下子爆发出极大的力量，甲板上都是滑溜溜的海水，文科没站稳，被猛地扯出去一段距离，尖叫着胡乱挥舞着另一只手臂。
楚长璀一把抓住她的手，一脚踹到那个发了疯的玩
家的腰上。文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就听见对方吃痛的声音。
矮个子痛得松开了手，哐地一声撞上凸起的木条，半张的嘴里流下几团混着污水的唾沫。
“卧槽……”文科惊魂未定地揉了揉淤青的手背，往后退了两步，稳了稳身影。
楚长璀道：“还是赶紧离开这吧。”
“可是现在船不动了……”文科喃喃，“一般来说为了保证游客的体验的同时提高效率，每艘游船之间应该有半分钟到九十秒的间隔时间，有可能现在还没到时间……”
楚长璀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停下一百八十六秒了。”
“或者紧急出口，每个场景应该都有……”
文科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害怕抬头注视这些诡异的眼状生物，只是迫使自己麻木地盯着地板上的木纹。她也意识到这种常规处理意外的方法在这种情况下毫无用处，只不过往骆驼背上再添加一枚绝望的稻草罢了。
楚长璀不自主地捏住了指尖，试图处理这种无从下手的限制感。
“影片呢，影片到此为止吗？”他突然低声问。
“诶，呃，应该吧……？”文科一时间没分清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自己，“播片不会停那么久的。”
“船上只剩下船长和一名水手。麦克身受重伤，而船长被海怪吸引了神智。这个故事叫奥丁号归来，是谁把船开回去的？”楚长璀说。
文科张了张嘴，她不禁有些质疑，此时纠结剧情底层逻辑是不是有些……跳脱了？
楚长璀没有受她的影响，他沿着船沿缓慢地踱步：“船停了，就去找到开船的人。”
“可是，船长和水手都是场景里的道具啊。”文科狐疑又担心地看着他，生怕这个消瘦的青年也发了疯，徒留自己一个清醒的人，“他们怎么会，呃，开船？”
“船长和麦克，你觉得谁活了下来？”楚长璀问。
文科咽了咽口水，她扯着头发，半天，下决心顺着楚长璀的话给出了答案：“麦克……吧。虽然他受了伤，但是船长完全精神失常了，他没可能把船安安稳稳开到目的地，然后复述这整个故事吧……”
“而且，现在，场景里只有麦克的模型啊。”
楚长璀歪头，他的脸在灰暗的场景里晦明难辨，突然，他没头没脑地喊了句：“蹲下。”
“什、什么？”文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蹲下了身子。一道寒光从她头顶划过，是那对情侣中的女人，她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挥舞着什么。
一击不成，她遗憾地尖叫一声，再度袭来。
文科手忙脚乱地往前爬去：“卧槽，大姐你什么毛病啊啊啊啊——”
楚长璀捡起她丢到一边的外套，往女人头上扔去。她被湿漉漉的宽大外套盖了一脸，迷了视线，文科见状立刻扑了上去，用体重将她整个人按倒在座位上，夺下了凶器，一把打磨尖的挫甲刀。
“你有病吗？！？”文科重复了一遍。
隔着布料，女人像缺水的鱼类，发出窒息般的呼吸声。
看来是无法沟通了，楚长璀抬起头，再度看向情侣男的方向。对方冷眼旁观，没有上前来帮助女友，也没有试图阻止这场闹剧。
女人猛地咳嗽几声，疯疯癫癫地喊着男人：“杨呈金！”
男人这才站起身，露出一个轻蔑的神情：“他说这是场游戏，你们就真把它当作游戏了？别天真了，这可不是什么解密密室，没有人铺设好逻辑链给你们一条条推断。”
“又或者你觉得你是独一无二的英雄角色，能依靠自己的意志脱身？”
“要是我是你，我会选择老老实实坐回去，祈祷死亡的概率不要落在头上。”
楚长璀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他。
“但是现在已经迟了，你们刚才那段关于剧情的小对话，不妨让我帮你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