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裴折所料,林惊空一连几日都没来打扰,把添香楼的人都拘在衙门里到底不方便,他带着人逐一审问,忙了将近三天才排查完,期间裴折就那撞开自己的女子一事去找过老鸨,林惊空忙得都没工夫逞口舌之力。
问出结果之前,裴折已经差不多确定了,老鸨的回答不过是用来证明他的想法。
裴折是在大牢中审问的,添香楼涉及命案,林惊空直接把所有人押进了牢里,反正添香楼暂时被查封了,这些人也无处可去。
大牢里昏暗,发霉的气息浓重,裴折拧着眉头,突然庆幸自己鼻子受了伤,闻不出来味儿。
老鸨言辞笃定:“那不是我们添香楼里的姑娘,我瞧她面生得紧。”
裴折嗤了一声:“她头都没抬过,你怎么瞧的?”
“大人有所不知,这添香楼是我一手操办的,不论楼里哪个姑娘,我都熟的不能再熟,不用看脸,单单瞧她高矮胖瘦,衣着打扮,就能辨认出来。”老鸨自豪一笑,“这认人也是我的本事,靠这吃饭呢,哪儿能错?”
裴折没多说,只冷淡地“嗯”了声。
林惊空忙着翻阅添香楼里带回来的人录的口供,腾不出空,裴折问完就悄悄离开衙门了,他不想直接回客栈,遂沿着淮水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次出来没带云无恙,身边少了叽叽喳喳的人,安静了不少。
这是裴折第二次来淮州城,当年他进京赶考,曾在这里住过几日,当时对城中街道十分熟悉,眼下虽略有变动,但还能按照印象辨认。
老鸨出错的可能很小,她那番话有九成可信,这就意味着那女子是故意撞开他溜走的,无论这人是不是金陵九要找的人,都让裴折对自己之前的猜测有了一丝怀疑。
金陵九对裴折十分了解,相应的,裴折也曾打探过关于金陵九的消息,基于自己对金陵九的认知,他做出了一系列猜测,从没想过这样的猜测会出错。
裴折停下脚步,看着淮水水面上晃动的波纹,那些水纹曲折,交织在一起,造就了早春的波澜涌荡。
干枯是树叶掉在水里,在波澜中沉浮,裴折轻轻的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树叶,处在庞大的浪涌之中,四面八方都是错综复杂的势力,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噬干净,连尸骨都剩不下一点。
裴折不是个喜欢感情用事的人,他一直很冷静,分析利弊,作出选择,尽量跟随自己的内心,很少妥协放弃,但此刻处在这诡秘的乱世之中,风平浪静的表面已经快要倾覆,他陡然生出一点怯懦的心思,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承诺过的事。
他在淮水边站了须臾,离开时沾了一身抖不落的寒气。
早春的气温仍不如人意,前些日子接二连三的暴雨毁坏了年关的喜乐氛围,好不容易晴了的天,今日又阴下来。
云无恙一早起来就不见裴折踪迹,在客栈中简单吃了点东西,依旧没见着人影,心里有些慌,蹲在客栈门口等人。
客栈伙计见他跟朵小蘑菇似的,失笑:“小公子去里头坐着呗,在这里蹲着干什么?”
“我等人,这里能快点看见。”他本就是小孩性子,语气里带着点懊恼和郁闷,更显得心性单纯,叫人不禁好奇,他等的是什么重要的人。
钟离昧到客栈时就看见这一幕,身量还未长开的少年抱着膝盖,委屈巴巴地蹲在门口,下巴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观察着门前经过的人。
“出什么事了,你在这里蹲着干什么?”这样的云无恙莫名惹人怜惜,钟离昧放轻了声音,“裴大人呢?怎么不见你们一起?”
云无恙讷讷道:“我在等我家公子。”
钟离昧今日是过来还医药费的,他之前留了信,说第二天会来还前,但临时有些事耽搁了,这才迟了两日。
既然裴折不在客栈,那就不必进去了,钟离昧索性和云无恙一起在门口蹲下:“裴大人不在吗,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云无恙闷声道:“一早起来就不见人影了,我要是知道他去哪里就好了,也不必在这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钟离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裴大人又不是小孩子,哪至于让人担惊受怕。”
云无恙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懂,我怕公子他被人掳走。”
钟离昧表情裂开了:
“???掳走?不可能吧……”
幸好云无恙还保留着一点理智,知道太子殿下被掳走的事不能外传,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只摇了摇头,在心里腹诽:怎么不可能,前几天已经被掳走一个了。
客栈门全都开着,云无恙与钟离昧蹲在一边,只剩下另一边能够让人进出,客栈掌柜的不在,伙计也没管他们。
钟离昧听说了添香楼的事,他之前在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也曾到过添香楼,但因里面的姑娘们不合胃口,便再也没去过:“知府大人的事查得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
“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也有。”云无恙闷声道。
钟离昧扬了扬眉,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个说法?”
云无恙摊开两只手:“照现在的线索来看,如果是林惊空那厮来查,那就是没结果,但如果是我家公子查,就是有结果。”
他说完双手一合,发出“啪”的一声:“就是这么个说法。”
钟离昧:“……”
云无恙侧着脸看他,好奇道:“钟离先生,你这几天去哪里了?说好了第二天来送医药费,结果一直不见踪影,要不是我们相信你读书人的品格,都要报官了。”
钟离昧:“……”就那么点医药费,至于吗?!
云无恙看出了他想说的话,幽幽道:“对你来说是小钱,对我们来说,那可是一大笔开销,就因为你来得晚了,我们差点没饭吃。”
钟离昧:“……”没饭吃,真的不至于吧?!
钟离昧把准备好的银两拿给云无恙,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还给你们,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别饿着,如果没饭吃,可以来找我,我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云无恙掂了掂手里的钱袋,恹恹地应了声:“钱已经送到了,你是回自己的住处,还是留在这里?”
“陪你等一会儿吧。”钟离昧含糊道。
云无恙点点头,没多问。
钟离昧还想问些什么,但见云无恙没太有精神,又不好意思问了,也不知道云无恙刚才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一点关于知府大人案子的调查进度都没问出来。
在知府大人的命案中
,钟离昧知道自己还算是半个嫌疑犯,虽然裴折将他从林惊空手里带了出来,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但衙门的人并没有因此而忽略他,还派了官兵在他的住处监视,保不齐哪天就要将他押到大牢里去。
钟离昧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他思前想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果要及时采取应对措施,必须拿到最新的案件进展情况,而这一点,只有裴折能帮他。
两人蹲了好半天,腿都蹲麻了,也不见裴折回来。
客栈的伙计受掌柜的吩咐,对门口蹲着的两人招呼道:“二位公子还是到里头坐吧,您们蹲在这里,影响我们做生意了。”
云无恙与钟离昧对视一眼,前者似乎有些诧异:“钟离先生,你还不走吗?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确定要等他?”
钟离昧敲了敲自己的腿,针扎般的麻痒令他脸色不太好看:“嘶,不走,我还有事要找裴大人,你不用在意我。”
谁在意你了?云无恙暗暗翻了个白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公子啊,你在何方啊……”
钟离昧:“……”
在客栈伙计的殷勤催促下,两人“麻溜儿”换了位置,在靠近门口的桌旁坐下,继续等人,颇有几分望眼欲穿的架势。
裴折打了个喷嚏,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老者抚着胡须,眼皮不抬:“病了?”
裴折耸了耸肩:“大概是有人在骂我。”
“啪嗒”一声,棋子落下,老者被他这话逗得哈哈大笑:“你小子下棋损得很,被人骂也是应该的。”
“老杨头还说别人损,你也是个损的!”
“下了下了,小伙子赶紧的,赢了这老损货,省得他再嘚瑟。”
“老杨头,你不是总嚷嚷着自己打败天下无敌手吗,今儿个可遇上强敌了吧。”
“两胜两负,照前几局来看,这第三局小伙子很可能率先拿下,老杨头啊老杨头,我看你今天得输,这小伙子不错啊。”
……
两人蹲在巷子口,地上用滑石画了一副简单的棋盘,这是最简单的博弈棋,风靡一时,几乎男女老少都会下。
周围围着几个人,
尽是岁数不小的老翁,看热闹似的起哄。
裴折从淮水边离开后,阴差阳错走进这个巷子,遇见了这一群下棋的人,他看了几局,都是面前的老者赢了,忍不住指导了两句。观棋不语真君子,裴折自知理亏,赔了礼道了歉,谁知道老爷子不按套路出牌,硬要他陪着下一局才肯原谅他。
结果一局接一局,不用老爷子开口,裴折自个儿的棋瘾就上来了。
裴折看了看对面的老者,这位被称作“老杨头”的人穿得破破烂烂,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眉眼凌厉,透出一丝精光。
那锐利的眼神中充满着自信,令裴折愣了两秒。
老杨头不悦皱眉:“嘿,小东西赶紧的。”
裴折瞬间便恢复过来,他笑了笑,扫了眼周围的人:“老爷子,我今日要是赢了你,你岂不是丢大面了?瞧瞧,大家伙都对你怨念很深呐。”
老杨头脾气差,不屑地哼了声:“就凭你?想赢我的人多了去了,不能说自己比他们都强吧,但我敢确定,现在的你对上我,是一丁点胜算都没有的。”
裴折扬了扬眉:“何以见得?”
老杨头把石头做成的棋子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小娃娃心不定,和我下棋还敢出神,能赢了就怪了,之前还像点样子,现在一点样子都没剩下了。”
裴折笑容一僵,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扔到棋盘旁边:“我认输,老爷子教训的是。”
老杨头双手拿着拐棍,将棋盘划拉乱:“算不上教训,随便说两句罢了,你们这个年纪,心不定是正常的,小子,你刚才想什么呢?”
裴折站起身,跟着老杨头一起,把下棋的位置让给别人,边走边叹了口气:“刚才在想,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有没有必要继续坚持下去。”
“你自己不是有答案了吗?”老杨头拄着拐杖,捋了捋胡须,“棋以知人,我观你棋风,干脆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不是个会踟蹰的性子,你既然会去做一件事,无论旁人怎么看,你自己心里肯定觉得这件事是对的,其实在你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答
案吧。”
裴折愣了愣,笑了:“老爷子,还是您看得透彻,多谢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老杨头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过随口一提罢了,我还得谢谢你陪我下棋,好了,我要回家了,这天阴的,你也赶紧的吧,有机会咱们再一起下棋。”
“好,您慢走,路上注意安全。”裴折目送他走远,然后才往客栈走去。
这一番开解之后,裴折豁然开朗,天虽然还阴着,但他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改变,从迷茫无措变得更加坚定。
雨说来就来,裴折回客栈的路上便开始下,到的时候正好淋了个透彻,他本就沾了寒气,被冰冷的雨水一浸,寒气入体,头昏脑涨。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云无恙惊呼出声,“你去哪儿了,淋成这样。”
裴折头重脚轻,不想说话,只摆了摆手,往楼上走去。
云无恙还要跟上去,被钟离昧拉住了:“裴大人淋了雨,先去给他准备一桶热水吧,泡泡澡驱驱寒。”
云无恙一拍脑门:“诶呦,我给忘了,我现在就去找掌柜的。”
裴折一路回到房间,眯缝着眼睛,把湿衣服甩下,直接扑到了床上,他扯着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脸埋在枕头里,不动弹了。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有人在耳边说话,他不耐烦地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不满地哼道:“别烦我,我好困。”
那烦人的声音没有停止,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先别睡,起来。”
裴折被吵得头疼,恶声恶气道:“这是我的房间,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云无恙,别烦我!”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云无恙,裴折,醒醒。”
裴折脑子里一锅浆糊,根本没办法思考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他也不想思考,直接一巴掌拍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叫‘公子’,没大没小的。”
“啪”的一声,扰人的声音消失了,裴折满意地翻了个身,沉沉地睡了过去。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云无恙高声喊道:“公子,是我,我进来了,我让伙计烧了热水,等下你先泡个
热水澡,驱驱寒起,别着凉了,不然到时候……啊啊啊!”
钟离昧跟在后面,被这尖叫声吓了一跳,忍不住皱了皱眉:“发生什么事了,你叫什么呢?”
云无恙指着床,急得快哭了:“公子,公子他不在房间里!他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