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沉寂了许久。
或许是察觉到了赵云微的目光，陈文清才慢慢地转过头，看向赵云微。
他并未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依旧凝视着赵云微，似乎并未因为自己的泪水而有些许的局促之色。
“相公……”
赵云微却被陈文清这副样子吓到，低眼望着陈文清，轻声唤了唤。
“我娘，也是在私矿之中死的。”
初时，赵云微并未明白陈文清这话的含义，不解地挑动眉角，还诧异的‘啊’了一声。
陈文清凝视着赵云微，一字一句，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娘死的时候，背上也有铜矿的矿石碎渣。”
这一次，赵云微明白了陈文清为何一路上如此失魂落魄，也懂了陈文清的眼泪来自何处。
她虽然没有问过陈文清的身世，可是却也侧面打听了不少。
陈文清的娘去的早。
他娘去世不久，父亲便娶了如今的陈家婆子。
陈家婆子带来了老三、又生下了老四和老五，一心只想着如何苛待他。
从前，陈文清为了生计，不得不处处低眉顺眼，只想着能得了陈家婆子的唤醒，好让娘地下安心。
可是，这并不代表着陈文清就忘记了自己的生母。
他还记得，当日，娘被担架抬回家中的狰狞模样。
她一双手摊开，面朝下，面色铁青。
抬她回来的人，只匆匆将担架放在老宅门前，便飞也似地逃走了，如若不是陈文清要出门寻娘，他娘的尸首说不定都要在外面放上一夜。
“当年我还小。可是，我还记得，娘的后背上，那些铜矿碎石渣子。”
陈文清说着，情绪逐渐激动起来，身上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抖。
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娘的尸首，慢慢地抬起手，指尖在桌上滑动了两下。
“我娘就躺在那担架上，我都还记得，她离开家的时候，还答应我，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给带一串糖葫芦的。”
说着说着，陈文清再度泪如雨下。
他掩着面，低着头，特意躲开了赵云微的目光，可是那抽搐的肩膀，和低沉的哭声，却难以掩饰他的情绪。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糖葫芦。我娘死了才不足半个月，新妇便进门了。”
陈文清的记忆再度被拉扯到了当年的喜宴之上。
陈家婆子依偎在陈家老头的肩膀上，一边喝着喜客们送上的喜酒，一边说说笑笑。
陈文清被陈家老头拉到陈家婆子的面前。
陈家老头指着陈家婆子，对陈文清道，“叫娘。”
倔强的陈文清低着头，垂着双手，一脸不情愿。
陈家老头见状，急了眼，抬腿便给了陈文清狠狠两脚，红着一双眼睛，指着陈家婆子，高声对陈文清道，“我让你叫娘！”
哪知道，陈文清非但不肯，还抬起手，一把将陈家婆子往后推去，高喊两声，“她不是我娘！她不是我娘！我娘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陈文清一边喊着，一边快步冲出了院子。
年幼的陈文清还能听到院中传来的议论之声。
大多都是说他不懂事，孩子年纪小，诸如此类的话。
可陈文清知道，那不是自己不懂事！
陈家婆子就不是自己的娘！
自己只有一个娘！
为了给自己买糖葫芦，死在自家门口的娘！
陈文清讲到这里，情绪竟然出乎意料得冷静了下来。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茶托，唇角微微扬动，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与陈文清相处了这么久，这还是赵云微第一次看到陈文清的脸上露出这样狰狞的笑容。
“当晚，我回家之后，陈家婆子就拿着藤条，在外面等着我。”
陈文清一边说着，一边又笑了笑。
那笑容苍凉悲壮，充满了各种情绪，唯独没有笑意。
陈家婆子用藤条责打陈文清，一边抽，一边厉声呵斥，“让你当众不给我面子！我问你，我是不是你娘？”
陈文清倔强地仰着头，分明还是个小孩，可受到这样的责打，却没有一滴眼泪。
见他不答话，陈家婆子发了狠，手中的藤条举得更高了几分，重重地落在陈文清的身上，“我是不是你娘？”
陈文清咬着自己的后槽牙，就是不肯松口。
陈家婆子见状，打得越发用力了。
当时，被她抱来的陈家老三就在一边，眼看着陈文清挨打，还笑得灿烂，又是鼓掌，又是高呼，好不热闹。
而陈家婆子，也似乎故意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表现几分，打得愈发狠戾起来。
即便如此，陈家老头却一次也没有出来，一直都躲在屋中，任凭陈家婆子如何责打陈文清。
听到这里，赵云微全身都打起了颤抖，已经难以忍受。
她不敢想象，年纪尚小的陈文清，是如何在这样一对恶魔的手中，安稳地长大，到了今日。
陈文清的情绪却已经完全稳定下来，非但没有一丝怒意，还面带笑容。
他望着赵云微看了看，微微摇摇头，接着道，“我还以为，我自己会被打死呢。没想到，她还是手下留情了。那天之后，我大病了一场。也想明白了不少事情。”
赵云微心中微紧，低着头，望着陈文清的侧脸，用几乎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什么？”
“我得活下去。”
陈文清别过头，凝视着赵云微那双漆黑的瞳孔。
“只有我活下去，才能知道，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文清说着，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不知不觉之中，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变成而来红色，往日里冷静的面颊上，也多出了几分狠戾之色。
赵云微凝望着陈文清，鬼使神差地探出手，慢慢地握住陈文清的手，低声道，“相公……”
赵云微一直唤陈文清‘相公’，可只有这句‘相公’，温润如玉，饱含深情。
她实在是难以想象，陈文清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
即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之中长大，陈文清却依旧正直善良，从未动过害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