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殿。
几样新鲜的水果被切成花样,盛在青釉瓜棱碟中,由上等的冰湃着。
李嬷嬷捧起其中装载着蜜瓜的那碟,端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这是西番刚进贡来的挂浆密,圣上特意遣人送来先孝敬您的。”
太后略挑眼皮斜瞟了一眼,道,“拿走吧,跟来人说,哀家领圣上的心。”挥挥手,一脸的冷弃。
李嬷嬷看着那果肉泽润的瓜瓣,只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将其撤了下去。
回身时,太后已经从榻上坐起了身,立刻有宫人将一只软枕垫在她的后腰处,让她舒舒服服的倚靠着。
她便自在的将双手交叉放在肚腹上,曼声开口道,“这些年吃的用的,他都先紧着哀家这边,看起来谁不赞他一声孝顺,他不是哀家亲生,能做到这份,也怨不得人会彰表。”
语气中渐渐添了怨,李嬷嬷很知机,一般遇到这种时候,她不会多言多语。
若是换做以往,太后便不会说什么,只是自己絮叨个够也便罢了。
但是这会,太后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反而斜了李嬷嬷一眼。
“老货,你心里是不是再骂哀家矫情。”
“奴婢不敢。”李嬷嬷躬身道。
太后冷笑一声,“这有什么敢不敢,你真这么想,哀家也不能扒着你心窝子看。哀家不辩解,就是矫情了。退一万步说,这华朝的基业若是没有哀家,还能有个稳当当的今天?若当年不是哀家以一介妇人自身,力挽狂澜,今日这盆里碟里呈的可就不是西番的进贡了。”
“娘娘的功业自非笔墨难及,咱们华朝上上下下心里都记着呢。”
“记着?”太后冷哼一声,“我看未必。只怕许多人只把恩放在嘴头上,心里却早生了怨吧。”
李嬷嬷听着话不对,慌忙跪在榻前,双手举过头顶,俯身而跪。
“奴婢不敢忘记娘娘的大恩,更没有理由对娘娘生怨。”
“你快起来。”太后皱眉看着跪倒的老妇,嗔道,“哀家说的又不是你,你可急着辩解什么。哀家人是老了,没了当年的心气,但哀家的眼可不瞎。”顿了一下,悠悠拉着长音,“到底是一家子血脉,混到最后也是一副德性。”
李嬷嬷略仰起头,自下向上看着太后映在灯光中的脸。这张脸,十几年过去添了许多皱纹,但眉宇间不甘之气却是有增无减。
“太后,您是说……殿下?”李嬷嬷心头一凉,生出许多不安。
太后没说话,面色越发阴暗下来。
许久才道,“哀家是个女人,原也知道这天下从来就没女人的份,就算是拼死去挣扎做了皇后,太后,不过也就是一个佛陀样的摆设罢了,真正能主宰的又有什么?”叹了一声,声音越发暗沉,“可是哀家不甘心啊,幽居这深宫里,哀家总是在想,我虽然是女人,却又比男人少了什么?”
李嬷嬷默默听着,浑身起了寒栗子,这样大逆的话,足够使人惊心。
十数年间陪在太后身边,她虽然装聋作哑,但一直也知道太后是个不甘与此的女人,她从来就有大志,可那样的大志天地难容啊!
还好太后没有继续讲下去,她看了一眼还在地上跪着的李嬷嬷,淡声道,“还跪着干嘛,快起来吧。”
“谢太后。”李嬷嬷从地上爬了起来。
太后动了动身体,似有一只小虫在耳边嗡嗡,李嬷嬷忙掌扇上前驱赶。
可惜眼睛花了,乱挥了几把,也没打中目标,倒是太后一把抢过扇子,重重一拍,嗡嗡声顿止。
“奴婢真是老了,竟这样不中用。”李嬷嬷持重的说道。
太后把扇子递还给她,“人啊,无论心有多大,最后都得被这岁月给打败。”似乎在唏嘘自己也不再青春的年华。
顿了一下,她挑了挑眼皮,压低声问道,“人处理干净了吗?”
李嬷嬷一时没有转换过来思路,但马上就明白太后所指的是锦绣的尸体,便点头道,“已经按照宫人恶疾暴毙报上去了,明早宫门一开,便会拉出去埋了。”
太后点了点头,暗沉的脸上冷意十足。
“这次若不是离王妃提醒,倒是把哀家都给瞒住了。凤仪宫,好手段。”
“娘娘……”李嬷嬷心悸的唤了一声。
太后看她一眼,不容她把话说完,道,“你是看不惯离王妃吧。”
李嬷嬷也不否认。
“她是皇后的亲侄女,却连自己的姑母都肯出卖,到底信不得。”
“哀家原也没打算信她。”太后冷冷勾唇,“不过有些时候做事需要借力,比如杀鸡,你总不能净着自己的手上去杀吧,需要借刀。对于哀家来说,颜灵溪她就是一把好用的刀。”
“可是奴婢总是担心,离王妃野心太大,不好驾驭。”李嬷嬷不掩饰自己对颜灵溪的反感。
日前,颜灵溪突然急急进宫,说是来给太后请安,可几句家常话后,便向太后挑明了,在这福安殿内藏着凤仪宫安排来的细作。
太后听了这话,不动声色的问她是谁,她便毫不迟疑的将锦绣指了出来。
可怜的锦绣,福安殿最不引人注意的宫女,胖胖的一脸福相,跟谁都处的来,却因颜灵溪这一句话,便丢了性命。
李嬷嬷也因此越发感觉颜灵溪不是个省油灯。她为了取得太后的信任,得其助力,已达成自己龌龊的**,不惜出卖至亲做投名状,这哪里是名门闺秀该有的仪度?
最可怕的,她又再度跟太后提及了要给离王纳侧妃,并属意苏莲衣的事。看样子不把苏莲衣和景云奕拆开,她便不能死心。
太后或许也觉得对付苏莲衣有些棘手,既想把这眼中钉拔了,又不想伤了自己的手,便与颜灵溪一拍即和。
李嬷嬷万般不得已,才给苏莲衣一番忠告提醒,却也不知那丫头能听进去多少。
此时,太后看着灯烛火芯,幽幽一笑,道,“野心大了才好。一把好刀,好就好在刃上,颜灵溪的野心便是那见血封喉的刃。”
李嬷嬷不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去阻止什么。
太后和颜灵溪的联盟已然结成,她能做的唯有替景云奕和苏莲衣祈祷,希望他们能够吉人天相,不要重走当年白秀珠与景啸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