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休春难得有些无法面对现实。
残存的理智能够告诉他,在经过了昨天的事情以后,公子今天会到这里来,必然是尹却明的手笔,否则为什么会是两个人一起来?
这是尹却明的阴谋,一个让他彻底被公子抛弃的阴谋。
大脑能得出这个结论,可纵使如此,这也已经是发生了的事,哪怕意识到这一点,现实也不会有分毫更改。
就在梨休春挣扎的时候,尹却明惊疑的声音终于让他转过身来。
“长初?”
年轻的皇帝没再用在别人面前的外人称呼,声音里不仅有惊疑,还带了显而易见的担忧。
正是两人都同样担忧的心情,让梨休春停止了内心的挣扎。
公子身体不好,见到这种场景当然很有可能被吓到,病发了也说不定,他怎么能因为没有听见呕吐或其他的动静,就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呢?
果然,梨休春以转过来,就见到了晏长初苍白的脸色,一手捂住胸口,明显是病发的症状。
梨休春一时又急又气,公子现在的模样比他曾经见过的病发时刻还要严重,这不能不让人害怕起来。
至于什么会被公子讨厌的担心,和公子的身体健康比起来,当然早就被抛到脑后去了。
尹却明也真是,就算想要让公子讨厌他、彻底抛弃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为什么要让公子来看这种可能会刺激对方病发的东西?
那未免也太不择手段了,就算是他这种被认为是残酷无情的人,都不会想到要用这种刺激公子的方式去消除敌人。
尹却明当然没这么不择手段。
他根本不知道晏长初身体不好,更不可能知道这种场景会刺激到对方,也当然不会料到晏长初会病发。
今天的一切就是抱着那么简单的目的来的,要么看看晏长初对他人被折磨的痛苦场景会不会不感兴趣,要么让梨休春彻底被抛弃,他怎么会想到会出现这样意料之外的情况?
的确,当然,一般人见到西厂刑讯的场景都会很难接受,也许会受到刺激,条件反射呕吐都算好的了,可晏长初是一般人吗?
那是一个挥挥手就能毁灭世界的人,灭世那种事在对方眼中都是那样简单轻易的小事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死掉的十几个暗卫还被埋在安排好的墓地,见到西厂审讯犯人的场景会受到刺激?
谁会想到这种事情?
按照正常的逻辑,他都能够在一开始的没反应过来以后,很快就接受了,晏长初的心理素质必然会比他更好啊。
见到梨休春折磨犯人会受刺激发病,这从一开始就不在他预想的可能发展里。
他计划的时候只想着,晏长初可能会不喜欢这种折磨人的场面,或者讨厌、厌恶……其他可能的负面情绪,可受到刺激却不在其中。
晏长初这个人,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绝对的、无法被打倒的强者,那样的印象太根深蒂固,在表面都看不出异样的情况下,不会让人想到对方或许身体不好这种可能。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那个拥有无可匹敌的强大力量的人,却在摇摇欲坠。
眼前的青年脸上血色尽褪,病郁的苍白也开始显现出来,乌黑发丝在难以稳定的身形中垂落,那分明是在隐忍病痛的神色。
他精致得像漂亮瓷器,也脆弱得像易碎瓷器。
在最初的惊疑与下意识的担心后,尹却明反倒像在消化一个复杂过头的认知,陷入了某种怔忡里。
这个人,也会有如此虚弱的时候。
明明在忍受病痛的人是对方,可是他的胸腔里,却也仿佛涌上了什么异样的感觉,疼痛、酸涩,又如混杂着某种豁然开朗。
“公子?”梨休春接住了已然要倒下来的青年,朝外面高声喊道:“大夫!太医!快传太医!”
这前所未有的的严重症状让男人格外焦急,回过神来时晏长初已经晕倒在他怀里,抱着人的手都有了一丝颤抖,又被很快稳住了。
尹却明也终于回过神来,“太医!快传太医!”
过了一会儿,被紧急传唤的太医终于来了,见到里面的场景愣了一下,然后没控制住转身吐了出来。
两个着急的人总算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被折磨得惨不忍睹的犯人,他们能快速接受这样的场景,来的太医却只是个普通人,自然难以快速接受。
梨休春抱着人跑到了外面。
“吐什么吐?赶紧过来看病!”
被如此催促的太医不得不尽力抑制住自己的生理反应,也知道看病要紧,开始诊断起来。
好在需要被看的病人模样长得十分赏心悦目,太医的心情迅速被平复了,否则的话,还真不能保证会不会在不由自主想到刚刚看到的画面,然后又吐出来。
和对医术只略知一二的梨督主比起来,太医无疑是一个专业人士,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总结来说,就是晏长初受了刺激,所以发病了,这没出乎他们的意料,在最关心的身体情况上,太医表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好好休息一下,等醒过来,只要别再受到刺激,暂时就不会再发病。
只不过,虽然醒过来以后暂时会没有生命危险,晏长初患的病却是非常棘手的,不仅照他的医术难以根治,寿命也有些短暂。
如果不想晏长初太早病逝,那就一定不能让对方多受刺激,也要好好调养。
说到这里,太医心里也有点腹诽。
也不知道陛下和梨督主是怎么想的,就晏公子这个身体状况,怎么能把人带到这里来?
他刚听到要来这里的时候,还在奇怪什么时候西厂审讯犯人居然要叫太医来看病,再得知是去为晏公子看病的,便以为那一定是在干净平和的地方,完全没想到居然就在刑讯现场。
想他过来看到那种景象,都控制不住要吐了,晏公子那样看起来就应该要精心供养的存在,竟然也要被带来看那种场景。
以那身体状况,会受刺激病发晕倒,不是太容易会发生的事了吗?怎么会把人带到这里来?
一直听说陛下对晏公子有多宠爱、多特殊,可如今看来,传言倒也不可尽信。
倘若当真那样珍而重之,又怎么会让人被刺激到晕倒呢?就算一时争吵,或者想要给个教训、让人听话一点,那也不能带过来看西厂酷刑啊。
这哪里是一时意气或者给个教训就能解释的?在晏公子身体那样的情况下,这样做简直与谋杀无异。
果然朝堂宫中,无论表面看起来多平和,也仍然是一个吃人的地方,倒可怜晏公子这样的人物了。
梨休春和尹却明对太医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知道晏长初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以后,他们稍微放下了心,而看完病的太医,也已经跟着另外的下人去开药方了。
不过梨休春的心情,和太医倒也有几分共同点。
男人的面容在此刻看起来十分冷峻,“陛下就算想要公子彻底讨厌我,也不该如此行事。”
以让公子受到刺激病发,来达成清除自己的目的,使用这种手段,尹却明真的有他以为的那么喜欢公子吗?
“所以,你知道他生病了?”从梨休春的话中,尹却明得出这样的信息。
他是很后悔自己那么做了,但是却没有想到,所有人都不清楚的这件事,梨休春却似乎知道。
听到尹却明那样问,梨休春也发现对方似乎不知道公子的身体状况。
他原以为,公子既然接受了尹却明,对自己也毫无掩饰地承认了这件事,那么对于尹却明,也可能会毫不掩饰地告知。
可是仔细想想,自己都会时不时探一探公子的脉象,尹却明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不至于都没见过有人去为公子诊治的痕迹。
这样说来,或许他一直都想错了,公子和陛下,也许并没有所有人以为的那么亲密?
想到这,梨休春也没有和尹却明争论知不知道晏长初患病的心情了。
既然公子不想对尹却明说,他也不该在除公子身体病情外的地方多做解释。
梨休春不多说,尹却明也没再多问。
他只是如同才意识到这一点一样,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是啊,他生病了。”那张年少的脸有一大半都陷落在阴影里,语气都听起来有些异样。
梨休春本能地感到尹却明不对劲,只是很快,对方就又开口说道:“把长初交给我吧。”
“陛下今日的作为,实在无法让人放心将公子交到你的手里。”
尹却明也没坚持,大概也知道自己今天做得很有问题,“那就让别的人来吧。”
他指挥着一旁的仆从,面对还是没打算直接放手的男人,讽刺道:“梨督主不会忘了长初是为何病发晕倒的吧?你觉得等他醒来,见到你这个造成那样场景的人,会不受刺激吗?”
这话说动了梨休春,他的确不应该再让公子受到刺激。
即使心里不愿意,但公子的身体最重要,因此他还是将人交给了一旁的仆从。
话虽如此,梨休春还是道:“我会跟着、看着的。”
“你不能让他见到你的脸。”
“我知道。”
得到这样堪称坦然的回答,尹却明冷哼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了,倒是接过晏长初的仆从,面对两个大人物的针锋相对,格外忐忑又小心翼翼。
不过病人总不能一直被抱着,所以一切都结束得很快,人也很快被放到了床上。
晏长初醒过来的时候,床边简直围了一圈人,尹却明在最前面。
在这段时间里,梨休春已经擦干净了身上的血迹,也换了最外面的衣服,从表面上看已经与平时无异,干干净净,但是并没有出现在那一堆人里。
晏长初知道梨休春就在附近,而围着的人里大多是原来负责照顾的下人,另一部分则是新来的下人,应该是有一定药理或医术知识,最外面……或者说差不多是隔壁但也能算是这间屋子一部分的地方,则是许多太医在围着讨论。
见到他醒过来了,很快就有人过来叠起枕头,帮助他靠坐起来,煎好的药也已经被端到了一旁。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青年脸上的血色虽然还没彻底恢复,但也已经好了不少,本就坐在床边的小皇帝,也自然知道他醒过来了。
“爱妃。”容貌年轻的君王这样开口,拉起床上人的手,神色语气都与往常不同,一瞬间甚至让附近的下人有了不寒而粟的错觉。
“朕知道你生病了。”他说,将脸贴在了瓷白的手背上,仿佛撒娇一样,“对不起,我之前不清楚,不过啊,别担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那明明是一派温情的画面,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凉。
在肉眼不可见的暗处,男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