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宅子是小皇帝赐的。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在补偿蒙受冤屈的梨家后人,以及嘉奖他的功绩,展示天子对手下能臣的重视,这也确实算是原因的一部分。
既然翻了案,梨督主位高权重,手下西厂深受重视,那么各种封赏里有这么一座宅院也是很理所当然的,客观的说,对于梨休春本人也有着各种便利。
就算是单论这宅院本身,也没有多大的问题,无论设计还是用品摆设,都挑不出错处,不会让人觉得哪里苛待了梨家遗孤。
然而梨休春是知道小皇帝给他这么一座宅院的另一层含义的。
有了自己的住处,大门口上的匾额写着大大的梨府,总往上滁宫跑、像还没去西厂前一样歇在上滁宫,就不是很说得过去。
也能让人下意识觉得,他一个都有了自己府邸的臣子,怎么还能算作是上滁宫里的下人?
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感念旧主、事务需要、登门拜访等,才是他去上滁宫的理由,鉴于晏公子的地位和两人曾经的主仆情谊,可能有时也会做点伺候人的事,但要像以前一样在晏公子手底下做事,就不大可能了。
叫西厂总督日日服侍,那不是大材小用吗?
虽说有一个西厂要管理,梨休春也的确不可能像往常一样时时服侍在公子身边,可是最紧要的麻烦事已经解决了,其他的再有什么事,也还是能安排出一些在公子身边的时间的。
而根据现今的情况,其他人却不是和他一样想的。
其实哪怕没有这个梨府,光是他现在的身份就已经会让人那么想了,这座宅院只是加固了他人的这种认知,像是上滁宫里的那些下人,之前就已经那样认为了。
但小皇帝的意思无非是在说,已经有住处了,就别想再住到上滁宫里去了。
像是今天的突发事件,保不准就是小皇帝的推波助澜。
话虽如此,别人认为也只是别人认为而已,只要公子还认他是对方的人,那小皇帝暗示警告、他人错误认为,都是不需要在意的。
梨休春当然是想要处理完那所谓的突发事件后就回上滁宫的。
可是不出所料,从收到的消息来看,他离开上滁宫没多久,小皇帝就去上滁宫了。
公子是陛下的人。
和“梨休春是晏长初的人”意义不同,他对于公子来说是效忠的人,而尹却明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另一半。
他在皇帝面前可以不否认自己对公子有别的心思,也敢不应下叫他熄灭这种想法的提醒,可面对公子,他却不敢泄露一点,生怕被嫌恶。
假如公子不想见到陛下的话,他也是可以仿照小皇帝的行为,用各种方法去阻止对方到上滁宫里去的。
像是在他和公子刚进宫里没有多久的时候,公子和陛下之间显然没有多么亲密,甚至可以说得上有点不假辞色。
那能够很好得出,因为是被别人送给陛下的,所以就算陛下多喜爱对方,公子也对陛下没有什么感情。
事实上,即便那个时候人人都知道陛下对公子有多特殊,因为从未留宿过,每次去上滁宫待的时间都很短,关于陛下不举的传闻也还隐隐没有消失。
如果是那种时候的情况,他倒是可以这么做的,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就算他早就除掉了那个将公子送进宫里的真正主使者,公子和陛下之间,也似乎已经变得亲近许多了。
想想就也能够理解了,谁都能够理解吧?
一个可以后宫三千的一国之君,谁都没有多看一眼,只对着你一个人好,万事都顺着你的意思,珍宝与各种赏赐像不要钱一样送。
不仅如此,他还不是以对待一个后宫妃子的态度,而是让所有人对待你都像是对待一国天子,做到了古往今来的国君对最挚爱皇后都没有做到的事。
甚至哪怕是从他梨休春的角度来看,陛下对公子的心意也能说是十分真诚的了。
所以,面对这样一个人,公子会与其变得亲近起来,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尤其是所谓真相大白的时候。
听闻先皇与梨家冤案有关,哀恸一天一夜?
自这段时间与陛下的接触来看,这小皇帝对先皇可以说是厌恶至极,说什么哀恸,恐怕是高兴个一天一夜才是真的。
虽说是要表面上做做样子,可那样子都做到公子面前去了。
或者说,就是做给公子看的。
人前显赫无比、执掌天下,却在面对你的时候,会显露出脆弱的地方,展示曾经的阴影与伤口,真是好手段。
公子见了,难免会态度好上许多。
如此循序渐进,陛下已经会在上滁宫留宿,外头有关不举的传言也彻底消失了。
现在公子对陛下大概已经很有好感了吧,若是如此,他再去阻止小皇帝去上滁宫,岂不是反而会令公子不悦?
依照往常的惯例,陛下今天也会在上滁宫留宿的,他自然也就不会再去打扰。
所以他回了梨府,坐在这个房间里,使用起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宅邸的好处。
肩膀又像是发热起来了。
明明他与公子遇见的时候,那踩向自己的力道轻得不得了,一点伤痕都没留,却如同被烙下了某种暗伤,时不时便会这样发作。
梨休春心知是自己的妄念作祟,却也没什么法子,若是能轻易割舍放下,这世上又哪里会有爱憎之苦?
许久不见,愈久弥新。
他也想起今天与公子的见面。
本来是很冒犯的行为,可是想起自己做了什么,想起那只手,和一闪而过的赤.裸双足,曾被碰过的地方就不可自抑地烧起来了。
小皇帝的话,就不会那样诚惶诚恐地请罪了吧?
男人抱起先前被挂了起来的那件斗篷。
不再是像拿回府里时那样,而是垂摊下来,抱着上半部分,好像是在抱着一个人。
他们会这样拥抱吗?
也许会吧,而且不止是能够拥抱。
梨休春的目光滑过那支曾在宫宴上被青年握过的笔、擦拭过手的帕子、曾被用来盛放食物的瓷碗……又抱紧了绒毛的斗篷。
尹却明能够随便触碰那只手,能让那双手碰任何他想要碰的地方,能亲吻手,也能亲吻唇。
会握住那双脚吗?
真是令人嫉妒啊,成为皇帝,就能够得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男人的神色晦涩难明,将脸埋在了细软绒毛里。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又或者是迷蒙间的幻想。
白日里的一切都变得失真模糊起来了,怀中斗篷被他这样抱着,也沾染了少许暖意,好似他真的抱着一个人一样。
怀里的人便出声了。
“放肆!”是公子的声音。
在白天时,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此刻他似乎没有下榻,也就直直看着那张精致面容。
“是,臣放肆,请公子惩罚。”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明明是和白天同样的话语,可仍维持着在榻上的姿势,他倾下身凑近眼前青年,不同的语气也有了异样的深意。
之前只在视野里一晃而过的光.裸足弓就踩上了他的肩头,带着人类的温度与柔软。
他醒过来了。
梨休春拿起另一边的那只瓷碗,明明不算多大,却用双手捧着,仿佛这是什么极贵重的宝物,日常里都很平稳的双手,此刻却出现了不明显的颤抖。
然后,将脸颊贴上了这只有着细小缺口的瓷碗。
男人闭着眼,因贴近瓷碗的姿势而微微侧头,不知是在借助这器具的冰凉而冷却热意,还是别的什么。
良久,他深呼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了,也将脸颊从那瓷碗上移开。
“公子……”
在近乎密闭的幽暗房间里,这句轻柔的叹息也回转了一会儿才消散,有几分粘稠与阴凉。
被嫉妒着的当今天子,此时此刻确实在上滁宫里。
不仅在,而且还坐在晏长初身边,两人一起看着眼前的小型表演。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尹却明已经确定晏长初不是一个残暴嗜杀的人了,并且对大多事都不太放在心上,也就有了往对方身边凑那么近的胆子。
要跟喜欢的人有话聊、乐意一起相处,必然得有点共同话题。
晏长初对政务国事不感兴趣,就只会看看这些打趣的事物,小皇帝当然也就一起来看了,何况看这种东西可比聊国家大事简单轻松多了。
事实证明,他这段时间的努力也没有白费,送礼、装可怜、调离碍事的梨休春、陪长初一起聊天玩乐……虽然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话,长初说的话很少,但是类似一开始那种靠到对方膝盖上的接触也已经变多了。
比如现在。
【宿主,我觉得这个人类与上个世界的位面之子越来越像了。】
系统这样在晏长初脑子里开口,认真的觉得尹却明讨巧卖乖的模样与殷远寒颇有几分神似。
【是吗?】晏长初回复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将年轻君王的脸转过来,状似端详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尹却明一开始有点没反应过来,但是见着青年这样看着自己,又顺其自然地蹭了蹭托着自己脸的手,在明亮烛火下双眼晶亮。
看不出几分一国之君的威严,倒有点温驯犬类的影子。
晏长初只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手,可现在小皇帝胆子大了,竟直接拉过那只手来了。
“爱妃好奇的话也可以多摸一摸呀。”他这样说,将青年的手往自己脸上凑。
从尹却明此时嘴里叫出爱妃这种称呼,也没有丝毫轻佻之感,倒像是和任何一个普通称呼一样平常,又仍留有几分亲近。
“比起那边的表演,多看看我,我是会很高兴的。”他说,“想看多久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