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寂静。
公子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刚刚的孟浪行为吓到了,或是被那件事实吓到了,一时没有出声。
良久,榻上的青年才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放肆!”
这怎么听都像是不悦了,更没什么原谅他的迹象,可能这确实是一个证明自己忠诚的好方法,但也实在过于冒犯了。
炙手可热的梨督主对全国上下都可以不假辞色,乃至对当今天子,有时也敢甩脸子,可唯独对于眼前的人,他是很惧怕被厌恶抛弃的。
哪怕是在叫他反省的那一天,公子都没有如此叱喝过他,可想而知有多感到被冒犯。
现在这个反应,无疑是在说明他刚刚的垂死挣扎毫无用处,甚至可能还将情况变得更糟。
即便如此,他还是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没敢抬头,怕公子见到他的脸会更加生气,只出声道:“是,臣放肆,请公子惩罚。”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像极了没脸没皮的死缠烂打,恐怕公子会愈加反感。
但若是就此放弃,难道真的要接受他被公子彻底厌弃了吗?
“既然你自己知道,还愣着做什么?”这句话从上方传来,梨休春一时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意思。
是……让他自行领罚,还是叫他别再跪在这污了公子的眼、赶紧滚?
如果是前者还好,要是后者……
然而下一刻,那怎么听都没有丝毫和缓语气的话,却让他顿感惊喜地抬起头来。
青年从卧榻上下来,没有套上鞋袜的玉白双足在低着头的狭小视野里一闪而过,又很快被垂下来的柔软衣料遮盖住了。
“打水、换新斗篷、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要我来教你吗?”对上男人终于敢抬起头的脸,晏长初自上而下俯视着,道:“梨督主养尊处优惯了,做不来这些活了?”
那分明是嘲弄怪罪的话语,可向来只被敬畏巴结的西厂总督却喜不自胜。
“是!不……臣马上就办!”
梨休春从地上站起来,考虑到公子身体不好,再着凉必然不行,最先熟门熟路地拿了件新斗篷,替代了掉在地上已经脏了的那件。
还好他没有只送一条斗篷,这会儿不至于要换成小皇帝送的。
然后去打了水,用内力迅速加热。
刚刚被那样冒犯,公子肯定想尽快洗手,烧水太慢了,而今天这种天气,怎么能让公子碰冷水?
上滁宫的下人们惊异地看着梨督主忙碌地进进出出,似乎是在干他们平时的活,让人几乎难以置信这是真实发生在他们眼前的。
好在虽然殿门口换了新人,殿里面还是有以前的下人留着的,也就有人能作为前辈解释。
“梨督主以前是上滁宫的人。”那宫人说,“要不是沾了公子的光,也没那么快就能拿到西厂的好差事呢,更别说爬得这么快了。”
“这么看起来,虽然传言说他心狠手辣,但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那些新来的下人里出现了这样的看法。
但没等他们再多说几个字,梨督主就已经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了。
并且还在往这个方向走过来。
往日对对方的惧怕加上近来的传闻,让以前在梨休春威压下过活的人都有些不安。
其他宫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他们这会儿算是在背后谈论的当事人发现了,并且这个当事人还相当不好惹。
果然,男人开口便有些不善,“你这说法十分欠妥。”
这是在对着一开始解释的以前就在的下人。
显然他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了,被梨督主直接针对着的宫人更是有点瑟瑟发抖,那些关于西厂如何残忍折磨犯人的传言开始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
“我一直都是公子的人,从未变过,‘以前’这种词可不能再这样用了。”梨休春如此警告。
“顺便,既然你清楚,那将这事向其他宫人好好说明的活就交给你了,上滁宫里的人居然把我当做是公子的外人,我不想再见到这种情况发生,你明白吗?”
那宫人应是。
自从梨休春走后,因为晏长初并不大管事,所以在换了一个负责这些事的人以后,上滁宫的氛围都变得轻松许多,尤其是总有些新鲜玩意儿被送过来,还时不时就能跟公子一块儿看看表演,下人们大多数时候日子都过得很滋润。
以致于即便见到梨休春来了,因为认为对方已经是西厂的人,所以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十分松懈的能在私底下小声讨论。
可此时听对方这话,像是还会回来似的,想起以前在梨休春手底下做事时那些规矩,再想到西厂里必然更可怕的刑讯手段,应下男人要求的宫人只觉得前段时间的快活日子已经远去了。
这担心的也没错,梨休春吩咐完事情,也并没有直接就走,而是开始训话。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上滁宫的管教真是日益懈怠了,公子脾气好,对你们宽容,但是如此自我放松,你们对得起公子吗?”
之前说梨督主知恩图报的下人跟其他人一块儿跪了下来,都有点怕这位平日里专干剥皮拆骨这类事的西厂总督。
别说知不知恩传闻如何了,这梨督主脸沉下来的时候是真的吓人,想必是在为他们刚刚的私下议论而发怒了。
其实梨休春的心情还不错。
公子叫他做那些事,便相当于已经原谅他了,也就表示他没有被公子厌弃,在这样的好消息面前,他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不愉快的。
不过心情好归好,该敲打的还是得敲打。
公子既然重新接受他了,那么什么“以前是上滁宫的人”?说得好像他现在就不是公子的人了似的,还有之前门口的下人、这会儿敢私底下没事议论的胆子,都得好好解决。
话虽如此,这种事来日方长,所以他只是迅速地结束了训话,然后回到了晏长初身边。
公子还在洗手。
梨休春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好,然后举着他送给公子的、之前盖在对方身上的斗篷,问道:“这件是洗一洗,还是直接扔了?”
晏长初拿起一边的帕子擦手,头也没抬,“随你。”
然后将帕子放到男人伸到自己眼前的掌心里。
梨休春收好,紧接着笑道:“那臣再给公子寻件新的来吧。”
晏长初不置可否,但梨休春已默认这件事也同样是随便他了,也就是说可以算作是应允了。
于是,梨督主走出上滁宫的时候,便怀抱着一件绒毛斗篷。
梨休春本来是想今天就在上滁宫里的,然后就将自己以前服侍公子的活都接回来,只要出去和西厂一同来的手下说一声就行了。
但是突发的事件让他不得不出来。
在听见汇报的时候,他是准备叫手底下的人自己去解决的,但晏长初也听见了。
“那梨督主就走吧。”公子这样说。
梨休春就只好走了。
见到他出来,在外面等待的手下马上就走上前,准备接过督主手里的东西。
然而男人依旧抱着那件斗篷,没有要交给他的意思。
那手下想了想,今天是有点冷,所以他说道:“督主,要是冷的话,把斗篷披在身上才更暖和。”
梨休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把斗篷披到身上去。
那人就不说话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干了一件蠢事。
这种事情督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哪里用得着他来提醒?既然督主没那么做,就一定有别的缘由,不需要他来多话。
好在平日他事做得不错,算是很得督主信任,才有胆子向上司这样开口,梨休春也就没怎么怪罪。
不过很快,一个新的疑问就在所有人之间再度产生了。
他们现在的方向似乎是在往督主的府上走,可要解决的事在另一个方向啊。
鉴于刚刚才犯了个小错误,手下人之间互相看了看,都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提醒,要是督主另有深意呢?
梨休春当然知道需要解决的事情是在别的方向,但那种本来他都可以放心交给手底下的人的事情,并不需要多么赶时间,那他当然也不用着急。
因此,跟着梨休春的人都见着他们家督主先回了一趟府,把之前抱着的斗篷放好以后才出门,换了个方向,往他们一开始应该走的地方去。
他们到得不早不晚,即便绕了那么一段路,还是解决得很顺利,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西厂的人觉得大概是督主料事如神,也就没再纠结这点事了,就算再想,也只能得出应该是那件斗篷十分重要的结论了。
考虑到督主在宫里时就对那件斗篷似乎很重视的样子,这个猜测应该是很有道理的。
关于这一点,倒也不算错,并且,对于梨督主而言,重要的不仅是那件斗篷。
梨休春本来就是处理好了大部分事宜以后,才去见晏长初的,所以在解决了突发事件之后,便自由地回到府上了。
放东西的时候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手下都在外面等着,也就没有人看到,梨督主不仅将斗篷小心放好了,还有之前收起来的帕子,也被一起小心放好了。
此时,男人打开门,走进先前放置了斗篷与手帕的房间,一切都被整理得井然有序。
但被摆放在里面的东西,大多都是有些缺损或瑕疵的。
沾了少许灰尘的斗篷、仍未干透的帕子、被洗净了笔端的毛笔、有着细小缺口的瓷碗……
都被细心摆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