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谁都没吃好。
家长们操心完这个操心那个,看到芝芝掉眼泪心疼死了,看到念念这么为芝芝着想,也心疼死了。
两个孩子的心理状态成为了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到底考不考艺术学校,学习什么专业,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像以前无数次一块讨论每个孩子,甚至家长们的人生大事一样,细细地聊,慢慢地说,最后饭菜都凉了,陈军杰又去热了一遍。
陈念和方芝几乎没动手夹菜,虾是妈妈去了壳放进她们碗里的,红烧肉爸爸知道她们不爱吃肥的,于是把肥的都去掉,只夹给她们瘦的。
吃完饭,时间已经很晚了。
刘春花看着陈念,欲言又止,但明天还得上课,她只能拽过自己老大一个女儿抱了抱,跟她说:“早点睡吧。”
“嗯。”陈念道,“芝芝也要抱一个。”
刘春花还没来得及动,方芝已经自己过来,把她俩一起抱进怀里。
正在收拾碗筷的陈军杰:“啊,这,我……”
刘春花:“去把碗洗了,王姐明天晚上才回来,要放臭了。”
陈军杰:“哦哦哦。”
拥抱完,陈念和方芝上了楼。
她们的卧室面对面,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陈念抬了抬手:“我估计我这会……不太睡得着。”
方芝:“那就洗完澡过来。”
陈念愣了愣:“啊?去你屋吗?”
方芝偏头看她:“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陈念是有话要问。
但她没说自己要问。
方芝说了那样的话,爸爸妈妈已经在饭桌上把她前前后后能问的都问了,能关心的都关心了,陈念要再问,也就是问一句: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这话不好问。
怎么样都别扭,怎么样都像是一种责怪。
但她的心脏七上八下,总觉得要抓住了些什么,比如一条通往方知著隐秘内心的线。
她攥了攥手指,最终答应下来:“嗯。”
方芝道:“待会见。”
“待会见。”陈念看着她进了屋。
待会之后,两人穿着睡衣,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躺到了方芝的大床上。
方芝躺得端正,盯着天花板:“问吧。”
陈念:“刚才……真的吗?”
方芝:“演的。”
陈念:“……”
方芝:“演的,为了你不被骂,只能让叔叔阿姨担心一下了。失眠什么的,从福利院来咱家没多久以后就好了,去我爸妈坟前肯定会难过,但我知道那只是意外,不是我的错。至于梦……睡得好的时候就不会做梦。”
陈念侧了身子,看着她。
方芝偏头看了她一眼:“你不问我怎么样才睡得好吗?”
陈念盯住了她,仔细看她的表情,眉间有没有耸起,唇角有没有掩盖的笑容。
但方芝没什么表情,是真没什么表情,她冷静理智,平静得像一汪月夜下的深潭。
“真的吗?”陈念又问了一遍。
方芝猛然转过了身,两人四目相对,方芝直直地望进她的灵魂里:“真的,伤害可能会永远都在,但因为有你们,它们便只能占据我生活很小一部分。甚至很多时候,我会忘了自己七岁以前的经历。好像我本来就该躺在这里,躺在你身边。”
陈念眼神晃动,心跳一下又一下,不知道到底因为哪一句话,哪一份联想,越来越快。
方芝抓住了她的胳膊,像个蛊惑人心的巫师:“你不觉得咱俩比起来,你更像是心理状态不稳定的那个吗?”
陈念愣住。
方芝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我发疯的时候,都是有事情发生的。大部分的事情都跟你有关。”
“但你呢?你失去控制的时候,到底因为什么?看到有人伤害我?看到有人和我一样的身世?看到别的人企图自杀?”
“这些到底跟我有关系吗?如果真的全都跟我有关系,为什么触发点总在别人身上?”
“你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你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吗?变得胆小、敏感,战战兢兢,像只惊弓之鸟。”
“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其实长大之后,因为这样的胡思乱想我睡不着的情况才更多。”
“你睡的好吗?”方芝放慢了语速,眼神也变得柔软,“你会做什么样的梦?什么样的梦会让你一直哭,难过得像失去了全世界。”
“那个梦里有我吗?”
那个梦里有我吗?
别说梦里,陈念听到这样的问句,现在都想哭。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她想到方知著的时刻。
“那是不好的梦。”陈念嗫嚅出声,“不应该有你。”
不应该,那就是有。
方芝蓦地笑起来,她伸开胳膊,将陈念揽进了怀里。
“你有秘密,可能是关于我的秘密。”她道,“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陈念陷进柔软的云朵里。
方芝的声音轻轻点在她的耳边:“但你想说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说哦。我什么时候都在。”
我什么时候都在。
真可爱。
陈念笑起来,她觉得方芝说得对,这一世,她大概才是那个有病的人。突然想哭,突然想笑,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她抬手抱住了方芝,放纵自己贪婪的情绪。
这种时刻,这样的拥抱大概不算过分。
“不知道你什么样,”良久之后,陈念道,“我抱着你睡的时候,都睡得很好。”
方芝唇角上扬,又把她往怀里按了按:“我也是。”
但几秒钟后,她撒开手,将被子猛然扯到两人头顶:“睡觉了。”
她真怕自己的心跳,把陈念的耳朵震聋。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刘春花和陈军杰同志放弃了对新的城市的扩张。
他们尽量增加了自己在家的时间,给陈念和方芝做饭,跟她们聊天,正经的不正经的,从生活到学习。
期末考试结束,两人名列前茅。
高三的寒假十分短暂,学校会早早地开课补课,家长们也想给自己的孩子再开开小灶,名师私教热火朝天,各种大班小班赚得盆满钵满。
陈念家成为了这之中的异类,刘春花女士和陈军杰先生一点都没想给她俩补课,甚至直接制定了一份年节出游计划。
陈念翻着一堆旅游宣传册,乐得不行:“飘了啊,真飘了啊,多久没一块出去逛了,结果选这么好的日子。这要让我们班主任知道了,得紧急召集你两开个特别家长会。”
陈军杰端着茶杯,洋洋自得:“开呗,开了能说什么。我两女儿既然能在搞好工作的情况下双双拿下年纪前十,那寒假旅不旅游,学不学习,重要吗?重要吗?他们补课不都补的你们会的,我们要给其他同学一点进步空间。”
刘春花拍了他脑袋一下:“嘚瑟不死你。”
陈军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谭还非得看我孩子成绩单,你说他好不好笑,他看了不是找刺激吗?”
刘春花坐到了陈念身边,把宣传册往方芝跟前推了推:“芝芝你也看看,喜欢哪个地方,我们就在那多待几天。”
“嗯!”方芝笑着往陈念跟前凑了凑。
刘春花絮絮叨叨谆谆教导:“别听你叔叔在那瞎说啊,阿姨觉得你们成绩上去或者下来,都行。反正咱就算两个月不学习,也掉不出一本。阿姨要求没那么高,你们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你们老师和校长整天紧张得不得了,把高考说得跟人生最重要的事一样。其实不是啊,人生比这重要的事多了去了。比如快乐,如果不快乐,我们一切的努力都没有意义是不是?”
陈念拖长声音:“是————”
刘春花:“你不要觉得我说得不耐烦,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学历那绝对不代表一切,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都要自己走,自我认同才是最重要的。”
陈念站起身,趴到了妈妈背上,笑着对方芝道:“看来老刘同志最近又看了不少书啊。”
方芝抬头,甜甜地对刘春花笑:“谢谢阿姨,阿姨辛苦了,阿姨说的我都赞同,我一定会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的。”
刘春花一拍大腿,训自己的女儿:“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芝芝,你真是白长了一张嘴……”
四人吵吵闹闹,乐乐呵呵。
旅行计划定了下来,在别人都往家返程的时候,他们提着大行李箱,出了国门。
过惯了大雪纷飞的年,过一次艳阳高照的。
海滨沙滩,高大的棕榈树,炽热的太阳。
穿行在异国的美丽城镇里,方芝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陈念不用操心碰到与上辈子有关的人和事,刘春花和陈军杰完全忘了工作,忘了年龄,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甚至连孩子都不想要了,嘱咐陈念和方芝乖乖待在酒店,自己去看表演。
陈念没有异议,祝他们玩得快乐。
她倒是对那些没什么好奇,躺在泳池边玩游戏,哪怕是俄罗斯方块,也玩得津津有味。
方芝端了杯饮料给她,问她:“叔叔阿姨去看什么表演了?”
陈念挑挑眉:“不能带小孩子看的呗。”
方芝:“不能带小孩看的,是什么表演?”
陈念放下手机,盯着她:“你明知故问。”
方芝眨眨眼,特单纯,特无辜:“我不知道。”
陈念抿抿唇,憋着笑。
方芝咬着吸管,慢悠悠喝饮料。
“你肯定也不知道。”她道,“就在那装深沉。”
“我明天直接问阿姨。”
“哎呦喂祖宗。”陈念要给她跪下了,“我不装不装,你可千万别去问我妈。给大人们一点隐私吧。”
方芝:“那你就交代呗。”
陈念挠挠后脑勺,总觉得跟十八岁的小孩子说这些怪怪的:“有点成人内容的表演吧。”
方芝:“什么成人内容?”
陈念:“你拍戏你不知道。”
方芝:“我又不拍成人电影。”
陈念:“……”
方芝:“你是不是看过,那什么……”
陈念:“……”
方芝往她跟前凑了凑,肩膀轻轻撞了撞她胳膊:“不要不好意思,说说嘛。”
一股热气直冲陈念的脑门。
她也不知道她一个老妖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方芝一副抓住了她小把柄的样子,得意又期待,羞涩又张狂的模样,就是让她热浪翻涌,从内到外都臊得慌。
她蹦出了躺椅,在泳池边上来回跑路:“啊,啊,这天真热啊,真热啊。”
方芝站起身,身上披着白色的大浴巾,朝她笑着喊:“哪儿热啊,手热脚热?心热肝热?”
陈念不回答,见她笑,自己便也笑,笑着绕着泳池跑圈圈,干脆运动运动发发汗。
方芝突然扔掉了身上的大浴巾,陈念只来得及瞄见她比月光还白的皮肤一眼,她便纵身跳进了泳池里。
夜色水色,美人绝色。
方芝像一尾鱼,滑过蓝色的世界,游到了陈念脚边。
出水,潮湿的发和发亮的皮肤,她笑着向陈念张开双臂:“我买的泳衣,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