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行李的时候,陈念一直在问方芝，“你真的要去吗？”，“你确定要去吗？”,“环境肯定不像你想得那么好，会很累”,“你不和天意搞练习了吗？你抛弃他了吗？”。
方芝把防蚊虫喷雾塞进包里,然后抬手堵住了她的嘴。
“要去。”
陈念：“为什……呀？”
方芝：“不是跟刘昕说好了吗？”
陈念：“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或者，我不过去了，我让老师过去一趟，看看她情况怎么样。”
方芝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动作,看着她：“你在怕什么？”
陈念：“啊？”
方芝：“怕我去了给刘昕脸色吗？怕我惹她生气吗？还是怕你对她好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你会不自在？”
“不是……”陈念真的有口难辩。
她的确在怕。但她怕什么呢？
稍微想一下就会明白,她怕方芝和刘昕待一块，怕方芝听到刘昕的心情，怕方芝看到刘昕的状态,然后……受到影响。
方芝的心理状态目前来看是完全健康的，但陈念不知道让她不健康的因素是什么,还会不会发生，什么时候发生。
她生怕刘昕身上的某一点便触动了她，让事情往无法控制的方向奔去。
“我……”陈念有些恍惚,半晌，才想出来一句话，“那你要一直和我待一块，好吗？”
方芝：“好啊。”
陈念：“你如果不开心就不要勉强自己……”
方芝双手捧住了她脑袋：“我是那种会勉强自己的人吗？”
目前的确不是，陈念摇了摇头。
方芝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柔软，话说得却很扎心：“我和你一块出去玩很开心的，但你开心吗？”
“你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帮助别人的时候，开心吗？”
陈念心里空了一拍，无法回答。
方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揉了揉她脑袋，放开她。
她笑得很温柔：“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方芝会努力这么做。
第二天一早，她们便坐上了去刘昕老家的车，距离并不是很远，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起得早，陈念有些迷迷瞪瞪的，方芝把她的脑袋塞进自己怀里，让她靠着缓了很久。
车子脱离城市以后，车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得特别起来。
长长的盘山路，两边山林的树木已经落了大半的叶子，在山体上铺了脆脆的一层。却并不显得萧瑟。
陈念从方芝怀里支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打开了车窗。
清冷的风吹进来，把所有的迷糊都吹走了。
“空气真清新。”陈念道。
“嗯。”方芝往她跟前靠了靠，跟她一块儿望窗外，“想去树林子里蹦一蹦。”
陈念：“蹦。”
方芝：“到时候拉着刘昕一块儿蹦。”
陈念：“……”
方芝：“怎么，她不愿意吗？”
陈念想了想：“可能也是愿意的。”
她不得不承认，方芝抓住了刘昕的某些特质。
尽管刘昕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可她本质上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她并不想麻烦别人，她很感激别人对她的帮助。
当陈念帮了她很多，她是想要回报的，但陈念什么都不缺，她找不到回报的那个点。
于是她只能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钱都掏出来，一股脑儿地塞给陈念。然后自己跑去乡下，企图在之后这段重要的考试时期，不再耽误陈念的学习，不再影响班级的集体分数。
所以，昨天的那通电话。方芝向刘昕提出了请求，请求她帮忙解决陈念遇到的问题。不管这件事的可信度有多少，刘昕都无法拒绝。
她太想还回去一些了，她太想自己可以做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了。
所以只要方芝说“你带我们玩吧，我们路不熟。你也过来吧，帮我们拍张照片。啊我不敢过去那边，你可以踩踩看有没有虫子吗？”，刘昕大概都不会拒绝。
陈念很惊讶，这种角度的转变。
她一直站在一个施救者的位置，并不想要刘昕给她什么回报。
她没有考虑到，这只会加重刘昕对自己的厌恶。
她想问一问方芝，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嘴巴动了动，却没敢问出口。
方芝却自己回答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小天使。”
陈念微张着嘴，楞在那里。
方芝往后缩了缩身子，把脑袋偏去了另一个方向，不再看陈念：“怎么了，肉麻到你了吗？”
陈念反应过来：“没有没有没有，你才是我的小天使。”
陈念：“你是大天使。”
陈念：“你是仙女，啊，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认识你这么漂亮优秀的人。”
方芝的耳朵越来越红。
陈念还待再夸，被方芝一抬手，在胳膊上轻轻甩了一巴掌。
“行了，闭嘴了。”
“哦。”陈念闭紧了嘴。
但车里的氛围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风从窗户刮进来，也不觉得凉了。
两人就这么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方芝终于开启了下一个话题，说起工作上的事。
唠这个陈念可就没什么好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了，她拿出手机，摊开了聊，把之前没能推掉的几个通告顺了一遍，又展望了一下高考完了以后，方芝星途璀璨的人生。
两人只要待一块，三个小时的路程便一点儿都不显得长。
车开到村口的时候，陈念就看到了等在路边的刘昕。
还好，今天的刘昕穿着棉外套，看着挺暖和的。
陈念拉开了车门，刘昕往车里看了一眼：“自己家的司机吗？”
陈念往里挪了挪：“对，我们一块儿进去，顺便让他认认门，后面好来接。”
“嗯。”刘昕上了车，缩在靠边的角落，只给司机指路，没再说别的。
陈念观察她的状态，感觉她精神有点涣散。
下车之后，陈念问她：“是有在继续吃药吗？”
“嗯。”刘昕道，“奶奶以为是治病的药，每顿饭后都会拿来给我吃。”
“就是治病的药。”方芝接了一句，“坚持治疗病情就会好很多。”
刘昕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方芝问她：“那你下午还可以带我们出去吗？”
刘昕眼里有了点神，语气很坚定：“可以。”
“好，谢谢。”方芝对她笑了笑。
奶奶正在厨房忙活，听见声音出来看，盯着方芝和陈念夸了好一会儿。
“哪里有这么漂亮的娃娃啊。”
方芝笑得极甜，陈念拿出了两人给老人带的礼物，又得到了好一番的夸奖。
放下行李，她干脆去厨房给奶奶帮忙。
帮厨练了这多年，陈念可是一把好手。奶奶怎么挡都挡不住，越挡厨房里的人越多，方芝进来了，刘昕也进来了。
农村厨房大，容得下这么多人。
陈念安排得可好，择菜的，削皮的，大家手上不停，嘴上也就没停过。
有陈念在，哪里都会变得热闹。
一顿饭做完，奶奶对于陈念的喜欢溢于言表。
几人坐在一块吃饭，给她夹了好大一个鸡腿。
吃完饭，奶奶再不让她们进厨房，用力挥着手：“你们去玩，去玩。”
陈念笑着弯弯腰：“那我们去田里拍照了啊。”
奶奶：“去去去。”
陈念回屋背了相机，方芝抓出条薄围巾给她挂上。
农村的温度的确比城里低很多，四下无遮挡，一股风，能把衣服头发都掀起来。
刘昕走在她们前面，不太回头：“你们想拍什么？”
陈念道：“随便转转，看到什么拍什么。”
最开始，她装模作样地的确拍了点风土人情，但能用脚丈量的土地，能拍的风景也就那么多。
很快，方芝就抓着陈念开始玩。她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哪怕风景萧瑟，人也甜得像是初春的花。
陈念忍不住便端起相机拍她，镜头一晃，就到了刘昕身上。
清脆的快门声，刘昕回头，愣了愣。
陈念又抓了一张，夸奖她：“你拍照还挺有感觉。”
刘昕脸一下子炸红，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你不要拍我，我很丑，你拍方芝。”
“不丑，你来看，”陈念按了按相机，“你们各有各的风格。”
刘昕没看，小跑着躲开了。
陈念觉得这倒是个好玩乐，起码刘昕对此有积极的情绪反应。
三人跑跑停停，陈念抓拍了很多张刘昕的照片，刘昕很不好意思，很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躲，也会笑。
笑得比之前正常多了，害羞的时候也有了点以前在球队的味道。
方芝揽着陈念的肩膀：“刘昕你帮我们拍点合照。”
刘昕拿过相机，光是学会怎么使用这复杂的单反，就花费了她好多的注意力和时间。
她拍得实在是不怎么样，焦都对不准，构图更诡异。
陈念看了照片便哈哈大笑，教她好一会儿，等她进步了，又夸她好一会儿。
夕阳落山的时候，刘昕真没想到，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
有很久了，在她这里，时间的每一秒都在被无限拉长，她的脑袋里有很多声音，像穿梭在时空之外，嘈杂纷乱，且无趣。
她常觉得自己是无用的，所有的行为和努力都是无用的。
它们并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如果解决痛苦，只会在痛苦之外，看到更多的痛苦。
但现在，她来不及思考这些。
陈念挥着手让她快拍，告诉她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谁都不能错过，谁都必须有好看的照片。
彩霞漫天，金光灿烂。
陈念拉着她三人合照，非得让她跳起来，相机架在不远处，“咔咔咔咔”很多声声响。
回头去看回放，什么奇怪的动作和表情都有，让她没法憋着不笑，让她没法不融入到陈念和方芝的快乐里去，好像她本来就是这样。
暮色西沉的时候，陈念招呼着她们往回走，回家去吃奶奶中午就承诺过了的好吃的晚饭。
“你们吃的惯吗？”刘昕问。
“当然！”陈念颇有感慨，“奶奶的手艺真的太好了，怪不得你嘴那么挑，老嫌学校门口的早餐不好吃。”
刘昕：“我没有嫌……”
陈念指指她的表情：“你嫌了，我看得出来。”
刘昕还待再解释：“我……”
陈念：“略略略略略略，我不听！”
怎么就这么幼稚。
怎么就这么可爱。
可爱到总让她想起她刚进球队那会，远远地望着陈念，然后抱着自己的闺蜜发出的那些感叹，憋在胸口的那些尖叫，还有一波波涌起的，欢乐的喜欢。
那些美好的感觉。
“我今天没带电脑，太重了。”陈念道，“等回去了我把照片导出来修好再发给你啊。”
“你要电子版还是要洗出来的？我们手机像素都不咋地，我还是洗出来吧。”
“啊，最近真是太忙了，这么玩一玩真的好开心啊。”
“冲啊！！！我要第一个坐到饭桌上！！！”
于是刘昕也跟着她冲了起来，冲回了家，冲进摇摇晃晃的温暖灯光，冲进刻在骨子里的饭菜香。
吃完饭，刘昕帮着奶奶洗碗。
她问奶奶：“我小时候什么样啊？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奶奶仰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我最爱给你扎小辫，扎得漂亮了你就笑，扎得难看了你就哭。”
“那笑的多还是哭的多啊？”
“笑的多啊，我的手艺。”
“那哭了怎么办啊？”
“哭了一会儿就笑了啊。”奶奶在灯光下眯眯眼，去看自己的乖孙女，“我乖女，笑起来多好看啊。”
笑起来多好看啊。
洗完碗，刘昕一个人蹲在后院里，哭了好一会儿。
屋子的亮光就在她身后，每一片瓦她都熟悉。她也隐约记起了那个最初的自己，爱跑，爱跳，爱笑，爱哭，摔倒了就爬起，疼过了就忘记。
身边人影一晃，有淡淡的香味入鼻。
方芝坐在了她身边，递给她一张纸，问她：“陈念是不是特别好？”
刘昕觉得委屈，她道：“你明知道……”
“是啊，我知道。”方芝点点头，“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刘昕那点犟劲突然上来，她攥了攥手指：“我怎么不知道，我见你第一次就告诉你了……”
“那你怎么忍心让她替你担心。”方芝突然转头，看着她，声音凉薄的像刮在脸上的风，“你怎么就要拿喜欢她当做你自己反叛父母的借口。”
“你从楼上跳下去，你从河边跳下去，你割腕，你吃药，你不管怎么死掉，都是在往陈念身上背重大的罪孽。”
“是，你刚开始是没想让陈念知道，但她现在知道了，她已经知道了。她努力救你，牺牲自己高三这么重要的时间。她被你吓得战战兢兢，听到关于你的消息说话都抖。这是她应该受的吗？”
方芝盯着刘昕，像要剜到她心里去：“这就是你对她的喜欢吗？”
刘昕疯狂摇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唰唰地往下掉：“不，我没有，我不想……”
方芝抓住了她的胳膊，控制她冷静下来，然后一字一顿道：“那就好好活下去，在陈念还记得你的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