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梦半醒间,方芝收到了很多礼物。
蛋糕是林阿姨自己做的,她还做了好多方芝喜欢吃的甜点。花是当初陈念带着她种的,从福利院搬回来,每一盆都活了下来,这是开的第二茬,叔叔给特意施了肥,所以开得又大又好,特别漂亮。
叔叔还送了个复读机给她,说上三年级要学习英语了,但她可以用来听英语,也可以用来听歌。
阿姨送的是件漂亮裙子,有层层叠叠的裙摆,像公主一样华丽。是她在那么忙的工作和生活中,挤出时间特意为她设计,为她制作的。
林天意送了个音乐盒,据说是拿自己的压岁钱买的。还配了一张纸条,塞在音乐盒的抽屉里,写着:林天意发誓,永远都做方芝的好朋友!时间:98年8月20日。
最后是陈念,陈念说整个生日聚会都是她策划的,那些装饰在屋子里的彩带,打出来的花筒,散落在四处的气球,还有在夜晚可以发光的千纸鹤,全都跟她有关系。
方芝问她:“没有别的了吗?”
陈念贼兮兮地看她:“小朋友,你真是不知足啊!”
方芝:“这些是大家一起送给我的,别人还都有单独的。”
陈念:“小朋友!你也太精明了吧!!!”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陈念去房间小心翼翼捧出来自己准备的礼物,放到了方芝面前。
盒子包装的很细致,上面有一圈用粉色丝带打的蝴蝶结。
方芝蹲下身,慢慢的解开了丝带,在大家的注视下一层层地拆了包装,终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个透明的瓶子,瓶子里有一只泥塑的玫瑰,玫瑰旁有一个泥塑的女孩。
他们脚下的土地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再没有任何别的植物。
林天意指着那个小女孩儿叫起来:“这是陈念!我认出来了,这是陈念!你看她的那撮毛!”
东西虽然做的是卡通版,但特征确实非常明显,是陈念常梳的发型,常穿的衣服,还有那个二了吧唧的表情,让认识她的人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方芝笑起来,她问陈念:“你自己做的吗?”
陈念:“嘿嘿,想不到吧?我还有这手艺呢。”
刘春花伸出一根手指戳她脑袋:“自己把自己都夸完了,让别人拿什么夸你?”
陈念捂着脑袋,眼睛里亮晶晶的:“我这不是怕芝芝害羞嘛!她不好意思夸,那我总得也有人夸呀。”
方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个瓶子,道:“真厉害。”
陈念转头看她,大睁着眼睛,竖起了耳朵:“再来点。”
方芝:“很好看,我很喜欢。”
陈念:“你这也太随便了!也太官方了!大家送的礼物你都说很喜欢!”
方芝笑起来,不回答她这个问题。
旁边的林天意话倒是多的很,他和方芝一起盯着瓶子:“为什么只有你自己啊?为什么你捏了个自己送给方芝啊?你怎么不捏方芝呢?等我过生日的时候,你捏一个我送给我好不好?”
陈念:“不好!”
方芝把瓶子重新装回盒子里,连丝带都重新打好:“好了,我们来切蛋糕吧!”
话题被成功转开,到了大家最喜欢的环节。蛋糕上插上了八支彩色蜡烛,一一点亮,关掉屋子里面的灯,大家身上便都有了暖融融的氛围。
大家唱着生日快乐歌,方芝双手合十闭目许愿,良久她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接过陈念手里的刀,给大家分蛋糕。
这仪式不管哪个人,都看得多了见得多了,但落到自己身上,落到自己喜欢的人身上,还是会让人觉得幸福。
陈念的感触更甚,明明大家都没有刻意地煽情,也没有刻意地去说什么感人至深的话,但好几次,好几个瞬间,都差点让她的眼泪掉出来。
折腾完这么一遭,时间已经很晚了。刘春花不忍心让林慧灵带着儿子再大半夜的回去,便跟陈念商量了一下,把陈念的屋子腾出来给林阿姨和林天意住一晚。
陈念自然是没问题,她抱上了自己的枕头就往爸妈房间走。走个半截被方芝拽住了:“你干嘛去?”
“睡觉呀!”陈念道,“这会儿不急着收拾,明天我们再慢慢整。”
方芝:“你和叔叔阿姨一起睡不好。”
陈念:“没事儿,刘春花同志和陈军杰同志的睡眠质量特别好,他们特别喜欢跟他们的小宝贝儿一块睡觉!”
刘春花在屋子里:“我去睡沙发……”
陈军杰:“不不不,还是我去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陈念:“……”
方芝挑了挑眉,下巴往自己屋子抬了抬:“走吧。”
陈念还是有些犹豫:“我……”
方芝:“我睡不着,还有些事要跟你说。”
“好的,没问题!”陈念瞬间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脊背,“只要你不想睡,聊个通宵都没问题!”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方芝主动打开心扉,陈念自然不能错过。
她抱着枕头去了方芝的卧室,把自己的枕头靠着床边边只放了一小坨,然后人坐到了凳子上去:“你躺上去说吧,肯定很困了。”
方芝:“你不困吗?”
陈念一拍大腿:“我兴奋的很呐!”
方芝爬上床,自己去了靠墙的里面,让出一大半给陈念:“过来,躺着。”
是命令的语气,压根就没打算和陈念商量。
陈念纠结半晌,终于爬了过去。
她一直在刻意避免两人过多肢体接触的机会,倒不是怕自己有什么猥琐的想法,毕竟她们现在都是小孩。
只是陈念知道自己长大了什么样,知道自己的性向,还知道自己对方知著有多少无法抑制的爱意……这一切在不久的将来,方芝大概也会知道。
陈念怕方芝尴尬,怕从两小无猜时的潜移默化影响方芝的成长和判断,怕这些亲密接触将来都是些让方芝纠结的回忆,所以……她的确在避嫌。
一直以来,陈念在这方面都做得很好,但今晚这个状况,坚持不上这个床,又过于刻意了。
太过刻意,会让嫌疑更重。
陈念忐忑地躺下,睡姿端正得像个没有灵魂的纸片人。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问方芝:“你想聊什么?”
方芝问她:“你们准备了多久?”
“好久哦。”陈念想了想,“不瞒你说,我从暑假开始就在想这事了。”
陈念叹口气:“但我没有钱,我是一个不仅没有钱还不能乱跑太远的无能的小孩,所以最后只能这个样子庆祝一下,唉,普普通通吧……”
方芝又说了一遍:“我很喜欢。”
陈念:“嘿嘿嘿,谢谢。”
方芝:“但下次不要了。”
陈念忍不住侧过了脸:“啊?”
“下次不要了。”方芝重复了一遍来表示自己的决心,“我不想过这个生日。”
“什么叫这个生日?”陈念想不通,“你难道还有别的生日吗?”
方芝道:“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过什么生日。”
陈念深吸一口气,又心疼又生气:“芝芝,怕你难过,我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件事。但今天既然你说了,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方芝揪着被角,呆呆地“嗯”了一声。
陈念:“你觉得你爸妈爱你吗?”
方芝愣住,陈念观察她的表情:“你不确定这件事吗?”
方芝抿了抿唇,无法回答。
陈念换了个方向:“那你觉得我爸妈爱我吗?”
方芝点了点头,这次很肯定:“爱。”
陈念:“那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
方芝想了好一会儿,眼泪突然就不自主地涌了上来:“可是他们为了给我赚钱死掉了。”
“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用赚那么多钱。不用赚钱,就不用去开车。不开车,他们就还活着。”方芝声音哽住,再想说什么,努力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陈念侧过了身,她无法放任方芝一个人哭泣。方芝哭的那么可怜,就像一个悲伤的湖泊,终于愿意找到一个外流的出口。
陈念就站在那个出口处,看着那些水流,任由它们以淹没自己的方式滑过。
她伸出了手,轻轻地搭在了方芝的肩上。
然后她轻轻地拍打,用这最原始的方式,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直到方芝的抽泣停了下来,陈念问她:“有答案了吗?”
“有。”方芝吸了吸鼻子,“爱。”
陈念松了口气,道:“既然他们爱你,他们不管在哪里,都希望你有一个开心的生日,有任何一个开心的节日,他们甚至希望你每天都开心,每天都快乐,每天都笑哈哈的。”
陈念顿了顿:“不信你去问春花女士和军杰先生。”
这还用问吗?方芝光是想到她的叔叔阿姨,想到他们一家在一块的日子,都能笑出来。
“你看。”陈念道,“你笑了。你笑了就是同意我的说法。”
方芝唇角弧度向上,眼睛却又痛,又想笑又想哭的,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于是她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往被子里缩,可惜这次被子里还有陈念,低头下去,便碰到了陈念的肩膀,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和蛋糕的甜香。
方芝又把自己钻了出来,长长呼出两口气。
陈念突然伸出两只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强迫她四目相对地看着她,好像要说极其重要的事。
方芝收敛心神,认真听讲。
陈念停顿了两秒,才道:“生日快乐。”
方芝脸颊被挤,声音有些嘟囔:“你说过很多次了。”
“有个你可能还没听过。”陈念道,“你很珍贵,你值得一切美好的东西。”
方芝愣了愣,呢喃着问:“是吗?”
“是。”陈念回答得铿锵有力。
方芝:“真的吗?”
“真的!”陈念嘴上用力,身上都用了力。
方芝皱起了眉头:“你捏疼我脸了……”
正经话题聊不了几分钟,两人便又打闹了起来。
最后实在是困了,都摊平了躺在床上,睫毛忽闪。
陈念问道:“你生日愿望许的什么啊?”
方芝迷迷糊糊地回答:“只告诉你一个……”
陈念:“嗯。”
方芝一抬胳膊搭在了她胸口:“我要和你一个班,我要和你做同桌……”
话说到这里,便撑不住了,陷入梦乡。
陈念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感受着胸口那只沉甸甸的胳膊,又觉得什么都不着急问出口。
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方芝一定会再像今天晚上一样,同她说起心里的隐秘。
而后,不管是哭也好,笑也罢,最终陈念都会陪着她,许下对人生新的期盼。
只是陈念没想到,在往后的小学生涯里,这些期盼会实现得那么顺利,那么流畅,就像电影里美好的浮光掠影,甚至不值得编剧再浪费更多的笔墨。
方芝不仅三年级和陈念一个班,和陈念做同桌。四年级也是,五年级也是,六年级也是。
她们两上学放学形影不离,就连上厕所都没有几次是单独去的,所有人已经默认了她们是一对连体婴儿……哦,连体婴儿屁股后面偶尔会吊着个小尾巴——白白胖胖憨憨傻傻的林天意。
陈念成绩好,人活泼,连续几年在校运会上耀武扬威,整个北寺完小,甚至整个安良市,好像就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她不知道的事。这让她声名远扬,充满传说,小朋友们对她又崇拜又害怕,又害怕又想跟她玩。
而方芝,是年级榜上永远的第一,是校花榜上永远的第一。反正不管是不是所有人都承认这个美貌的第一,她就是有那种第一的气质。身姿永远端正,眼神永远疏离冷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干什么事都优秀。
两人一个火一个冰,奇异地融合在一块……大家其实并没有觉得多奇异,大概因为她俩出场就在一起。
“喂,”十二岁的陈念咬着棒棒糖,眼角眉梢都是难以形容的又尴尬又嘚瑟的表情,“天意说他们又开始传你那作文了。”
十二岁的方芝已经将自己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是个太过聪明以至于思维有些早熟的姑娘:“幼稚。”
“你也真是的。”陈念把圆鼓鼓的棒棒糖在嘴里来回倒几遍,才开始慢悠悠地数落方芝,“年年作文都要写我。《我的同桌》写我就算了,《我的一个朋友》也写我,《快乐的一天》写和我在一起的一天,《冬天的风景》写和我一块打雪仗……”
陈念长长地叹一口气:“你说你,写了那么多的作文周记,有几篇里面没有我?偏偏你还写的那么好,老师在咱们班读了,还要去别的班读。上学期又拿了个市作文竞赛一等奖,这下倒好,贴门廊上了,全校都知道了。”
“唉,我这么出名全怪你。”
“所以呢?”方芝问。
陈念瞬间一脸委屈,软弱无能地道:“所以我偷偷打沙袋的事能不能别告诉妈了啊!”
方芝:“不能,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
陈念:“嗯~~呜呜呜~~~姐~~~大姐~~~求求你了~~~”
方芝:“但和别的事可以发生关系。”
陈念:“什么?您说!小的披荆斩棘赴汤蹈火,只要……”
方芝:“给我伴舞。”
陈念:“……”
陈念呆呆地接:“只要不伴舞。”
方芝挥挥手,拧身进了教室:“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考虑吧。”
陈念欲哭无泪。
这是小学六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毕业在即,学校跟风隔壁中学组织了个毕业晚会。
一群小朋友,其实也没什么好晚会的,就是唱唱歌,跳跳舞,热闹一下,再搞个颁奖典礼代表发言。
方芝是学生优秀代表,不仅要准备演讲稿,还要准备个压轴的节目。
方芝歌唱得好,噪音极有天赋,这是陈念上辈子就知道的事情。
但陈念没想到,随随便便唱个歌就可以惊艳众人的方芝,非得要把她拉上,给她伴个舞。
陈念哪里懂得跳舞?陈念那两条胳膊两条腿,横看竖看都不是跳舞的材料。
陈念也转身回了教室,凑到自己同桌跟前坐下,歪着脑袋和她打商量:“姐,你看我表演个胸口碎大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