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从官道回京城。
三皇子独自坐了后边一辆软塌的,吐了一路,至今想起在漳州那段当皇帝的日子都心有余悸。
刘大人先一步被押解回京,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关着,连同他那死里逃生的儿子并一干妻女奴仆。
看着头顶一方小小的窗户,外头打更的声音敲得清脆,除此之外,便什么也进不来了,就连蚊子也不爱往这儿跑,好像也知道这里没有自由,没有指望。
刘大人垫着脚使劲儿伸着脖子站了一会儿,还是没呼吸上半口外头的新鲜空气。
对面的犯人冷不丁从梦中惊醒,看见个粗黑的人影半夜还呆站着,啐一口
“大半夜的搞什么?”又转身沉沉睡去。
到了天蒙蒙亮,那犯人揉揉眼睛,发现对面的胖身影怎么还立在那里,再一看,魂都吓飞了出去。
刘大人自尽于入狱第二日,他心里清楚,这一次是触碰到了圣上的底线。
三皇子自身都难保,这一次再没有人能救他。
同年三皇子被圈禁在府,职位尽撤,门客散尽,仆从也裁掉大半。
往日与他亲近的文官武将,或下放或革职,牵连广泛。
这些贵人一点动荡,底下人的命运全然翻转。
顾明汐看着殿内满脸抑郁的皇帝,破天荒地叫他保重龙体。
这一次皇帝算是手下留情了,但凡帝王,心中都有逆鳞。
兵器兵权,凡是和谋反有关,都是在他们的底线反复碾压践踏。
古往今来,因为扯进这些事里有不得善终的皇子比比皆是。
比起满门抄斩,男眷流放,女眷充军这样斩草除根的做法,三皇子的下场显然要好得多。
这不仅得益于皇帝越来越老,越来越心软,也得益于三皇子的蠢。
心计外漏,老陈不足,难成大患。
皇帝心里清楚得很,于是饶下他一条性命,圈在皇城根下,连衣食待遇也未曾十分苛刻。
“过两日年关祭祀,朕想将太子之位定下来。”
顾明汐心里略微惊讶,只道皇帝已经想好要将位置传给五皇子。
其实一切早有迹象,年初狩猎那天开始,皇帝心中的天平便已经向五皇子倾斜,此后的数次历练似乎更像是一种考验。
五皇子聪慧仁厚,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明汐只是不清楚,皇帝为何要当着他的面将立太子这样的话说出来。
哪怕再亲近宠爱,说到底,二人也不过是君臣关系。
这些年来,顾明汐偶尔借着小侯爷的身份任性一回,大多数时候还是将君臣之间这该有的分寸把握得滴水不漏。
皇帝要立太子,何苦特意跟他这个臣子说一声?难不成还要听取他的意见?
顾明汐微默片刻,回道
“也是时候了。”
人选不猜半个字,只说到了立太子的时候了,如此敷衍过去,顾明汐飞快请了辞。
皇帝微微愣住,是时候了?
话里话外是说他确实老了,该考虑储君一事了?皇帝哭笑不得,他原先料想的事情一件没应上,顾明汐表现得好像这事儿与他没丝毫关系。
顿了一顿,室内早已没了人影。皇帝喃喃
“若刚才在这里的是内阁那些人,他们定会说朕老当益壮,劝朕三思,再借机刺探朕是否真的想立储,末了还要探一探朕的口风,回去便会下赌注站边早做打算。”
李公公笑着替皇帝送上暖炉道
“为自己筹谋打算,人之常情。”
皇帝摇摇头
“也不是所有人都算得如此惊细。”
比如顾明汐,但凡盛族,免不了机关算尽,要为一族荣辱,骨肉同胞做打算。
他看不清顾明汐,这个生来尊贵的他的侄子,他究竟是过于超脱还是如何,竟然比起自己这样的老人,还要多一分风轻云淡。
仿佛这时间繁华,功名利禄,没一样能牵绊住他的脚步。
他没想过的是,顾明汐的这份气度,只是因为极度的自信。
任由谁登上这个位置,他都有自信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他唯一不自信的时候,只有面对林家那小姑娘的时候。
迟了这些日子回京,贾府丧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虽有祖母替他出面,总归觉得亏欠不够圆满。
也不知道林姑娘有没有悄悄哭红了眼,有没有人在身边小心哄她陪她说话。
他不自觉的将林黛玉看作娇贵得很的宝贝,心里软了一回又一回。
漳州的新鲜玩意儿顾明汐带了满满一箱子,悄悄叫小九送了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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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悄悄变了天,王夫人上次被贾老爷一阵责骂,里子面子都丢了去。
事后知道里有林黛玉功不可没,心里越发恨透了这位林姑娘,无奈一时间根本奈何不了这位,连好不容易收回来的管家大权也又被削减了出去。
王熙凤自然仍旧担回重担,就连赵姨娘也趁机分了一杯羹。
好在薛宝钗机敏,只道想学点东西帮衬着点,也担了两分职责在,也算是三分天下,替她保住了几分面子。
贾母丧事大办一场,贾琏也没理由再整日流连在外。
屋内王熙凤又得了权,兼之肯软下身段同他好生说话,又有平儿在旁边推波助澜,贾琏心里受用,渐渐的将外头那个甩到脑后。
这一日王熙凤夫妻两个吃了一回酒,在灯下坐在一处说些体己话。
平儿自带了巧姐儿在旁玩些新奇果子。
王熙凤说起最近府里要置办些植物,将原先院子里枯了死了的那批换上
“否则来年开了春,这儿秃一块儿,那儿缺一块,岂不是丢人。”
贾府虽前些年末落了些,艰难维持着表面荣光,最近却又渐渐有起势的风头。
先是宫里娘娘怀了孕屡有赏赐,最近贾老爷也因着林家姑爷在圣上跟前有了姓名,好歹提了个正经差事担着。
“这倒是个好差事,只是来回跑跑,便有进项。”
贾琏高高兴兴凑到王熙凤跟前道
“要说买些植物,我还是有门路的,价格低些,余下的二一添作五。。。”
他还没说完,王熙凤叉着腰先啐他一口
“这才来家几天,又想着往外跑,合着你这一双腿,竟在屋里搁不下了。”
这一番夹枪带棒,又不真的十分生气,加之她喝了两口酒,面颊露红,别有一番滋味
贾琏哪里舍得真的跟她吵起来,先低伏做小哄起来。
平儿看得笑了,抱了巧姐儿出去,说是去看花儿,将屋子留给夫妻儿子耍花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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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屋子最近也不安生,贾老爷一忙起来,府中再没能管得住这位宝二爷的。
好容易静下心来上了几天学堂,贾母的事一耽搁在家,原先那些玩儿乐的心思一股脑全回来了。
日日在院内姐姐妹妹间周旋,连功课都要袭人催了一遍又一遍才肯动上两笔。
薛宝钗正学着料理家务事,帐本才刚刚上手,又要忙着和王熙凤周旋,又要往王夫人那边儿汇报,好容易抽出些空儿去看了一眼宝玉,气得她一张白玉盘都要烧出火来。
大冬天的在屋内喝了酒,宝玉正和几个大丫头调笑得欢快,麝月连外头的比肩都褪了去,只留单罗衫在身上,衬得身段越发玲珑诱人。
袭人也是跟着在说笑,衣服虽还整洁些,但头上的钗子早拆了放在一边,碎发随着笑声颤了颤,见了薛宝钗才发觉有些失了礼仪,叫了声薛姑娘。
又叫人看茶又叫麝月几个收拾了桌上的酒杯骰子,笑着道
“薛姑娘来得巧,才在行酒令。”
一句话也算稍稍做了解释,薛宝钗面色终于好看一点,原先也不是没听说过宝二爷和屋内人的荒唐事,只是听说和今日亲眼一看,实在有些差距。
□□关上门便这样随意,那晚上还不得。。。
想到这里,薛宝钗看向袭人的目光不由得冷了几分。
原先以为这是个端庄的,说话做事也得体,如今一看,和那些轻狂想做姨娘的又有什么不同?
何况她本来就是王夫人先前开了口给了姨娘份例的,又是宝玉身边的老人,在宝玉心里的地位非寻常丫头可比。
薛宝钗心里有了计较,和宝玉没说上几句话,便出门单独找了袭人来。
往日里她心思不在宝玉身上,和袭人自然能亲亲密密,如今她是要做宝玉正妻的,怎么能不端出身份,敲打敲打。
这一会儿子话说完,袭人心里暗暗叫苦,原先以为比起矫情的林姑娘,薛家姑娘是个更好相与的。
没想到世事变化,到了如今这个场面,薛姑娘先端起架子来了。
她自然不敢和薛姑娘顶撞,只是心里总归存了根刺,往日里宝玉不大管事儿,这院子上下都听她的,现下显然是不可能了。
听薛姑娘这话里的意思,怕是往后与宝玉亲近,也要看人眼色了。
这会儿她正心烦,麝月在屋内叫她几声她都不应
叫得急了,才回
“又扯着嗓子叫什么,可不就在这里吗。”
原来麝月叫她一起给宝玉打水洗漱,袭人没好气地低声道
“哪里用得上咱们。”
麝月正不明所以,再一看,薛姑娘那边儿已经派了个小丫头来做这些事,一时间麝月袭人两个都有些讪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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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岳上次得了十两银子,终于将他母亲的病治好大办,余下只需慢慢调养。
他也能放下心在宫里当差,最近他接连递牌子出宫回家照看母亲,管事的侍卫长已经有些怨言。
傍晚他包好了包袱,将剩下的一点碎银子交给母亲身边的老妇人,才挺住了背往宫内走去,得赶在禁宫关门之前回去,晚不得片刻。
递了牌子回了侍卫居住的西三所,他先去找了老李一趟,这些日子他宫里家里两边跑,全靠老李帮他顶一部分班。
老李拍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只告诉他侍卫长找他有事,方岳敏锐地发觉,老李的眼神里头有些许怜悯。
很快方岳就明白了老李眼神里头那几分怜悯的意思
侍卫长阴阳怪气地对他道
“您这样的大忙人,御前是留不住你了,这几日朝霞殿那边缺人,你往那边儿去吧。”
朝霞殿是前朝宠妃曾经居住的地方,只是朝代更替,现在几乎是个冷宫。
方岳皱着眉,心里的怒火全靠母亲病容中一句哀求压下来
“我不求你富贵,只愿你低调地活得久一点。”
方岳闭了眼,咬着牙点了点头。
他空有一身武力,有一腔建功立业的热血,却被现实的打击得体无完肤。
龌蹉的家事,软弱的父亲,凶悍狠毒的嫡母,可恶的上司,冷漠的宫门。
方岳迈开长腿,将这一切都甩在脑后。
冷宫也好,至少没人日夜盯着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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