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留下的东西都在林黛玉手里拿着,那是老太太还住在林家养病时便用行李冬季衣物这般说辞悄悄运了出来的。
林黛玉不是没想过,王夫人有一日会打上这些东西的主意。
照理这些东西是该留在夫家的,但天大地大,抵不过老祖宗的遗愿。
老太太是被王夫人寒透了心,宁愿将这些东西送给个外姓的也不愿意留在贾府。
大夫来时鸳鸯已经被抬至内院医治,好好一张脸如今算是毁了,能不能捡回一条命都难说。
红蕊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心里突突直跳,还娤着胆子护在林黛玉前边儿,安慰她
“姑娘且闭闭眼,别看这鲜红的颜色。”
王夫人并身边人也一劲儿劝开了围观的众人,叫人的叫人,打扫的打扫。
李四家的跟着拿了木盆子打了水来,正要擦地上的血污。
一阵特殊的香味淡淡来到跟前,下头是兰色花头的马面,料子笔挺,没一点儿褶皱。
李四家的抬头一看,先酥了半边骨头,眼前林黛玉一张仙女般的脸略带笑意,一双眼儿好似会说话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睛。
她刚才害怕得很,汗水浸湿了里头的比肩。
鸳鸯是听了她那几句威胁才闹到如此地步,她背后虽有王夫人撑腰,但她毕竟是新来的,拖了老家的关系才在王夫人身边做了掌势的,顶了原先王家婆子的差事。
而鸳鸯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一向在园子里有些体面,便是那些少爷小姐也要给几分面子,相熟的丫头婆子也多。
今日又还有老爷林姑爷一干人在,闹成这个样子实在难看,说她心里一段儿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这会儿功夫,林黛玉已经伸出一双玉手,纤细柔滑,递给她一条杭州丝帕来,轻轻柔柔道
“怎么出了这一身大汗,麽麽还是先擦擦脸要紧。”
这吴语软调一出,神仙般的样貌一看,李四家的浑身都舒畅起来,这样水灵的美人,便是她一个女人家也免不了羡慕。
况且这句话多么体贴人啊。
原先王夫人还老是说林家姑娘脾气大,最是轻狂不过,看来是有些误会在里面。
李四家的急急忙忙道了谢,接了帕子来道
“真是折煞我了,我怎么配用这么好的东西。”
林黛玉轻轻笑一声,漂亮眼睛弯下来,若有所指的看看远处的王夫人,又回头对李四家的道
“麽麽哪里话,一条手帕而已,不值得什么。麽麽是有福气的人,能在夫人身边做事。今天咱们住在这儿,要打扰到麽麽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四家的原本便是个机灵的,没有些手段,怎么能爬到王夫人身边这个位置,当下便听出林黛玉的话语里有的意思。
今天这么些人住在贾府,人多事杂的,难免照顾不过来,林家小姐也不过多分心思,找她上下打点,寻求一两分特殊照顾罢了。
李四家的不由挺了挺胸脯,暗道这个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倒有几分眼力见,看得出谁是个说话顶用的。
如此一来,说话也有了底气
“姑娘一会儿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说,夜里需要的东西多,早就预备齐全了的。或是他们底下人哪里做得不好了也尽管来找我便是。也不用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姑娘一句话的事。”
好一个其他人做得不好了也尽管来找我,昔日王熙凤也没这么大口气。
林黛玉懒懒地收回目光,微微翘起的明眸往脚尖儿上一转,藏了讥笑道
“也不必等了,就是现在便有一件紧要事要麽麽帮忙。麽麽且跟着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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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这一转身的功夫,便不见了李四家的,心里骂了好几回,好在身边还有薛家派来的人帮着周旋。
大夫来看了一回,将鸳鸯的伤口重新包扎了,又差人抓了药回来煎上。
灵堂渐渐安静下去,王夫人拉着薛宝钗的悄悄道
“好孩子,我知道委屈你了,这一点儿变故下去,你和宝玉的婚事又要往后推。你别担心,我就认定了你,再缓上几年,这个位置,也只能是你的。”
薛宝钗心里早想透了这一层,如今听了她姨妈这句准话,更是吃了定心丸,哪里有不愿意的。
一时间院落里重新安静下来,灵堂惨白的一片,偶尔有风吹过,发出沙沙细响。
这声音不紧不慢地挠过众人心上,叫人心里冷不丁升出一股寒意。
王熙凤拿了单子来给王夫人看,这事儿办得突然,一时间找不到得力人手,薛宝钗虽聪慧,到底还是个名义上的外人,王夫人这才重新用起了王熙凤这个老人。
再过几日才是正式的吊唁,到时候来的人多,可不能失了体面。
王熙凤这边儿刚把单子上列出来的事一件一件讲了,又皱着眉头道
“别的倒还好说,就是这下葬的棺木,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各处铺子送来的料子我一件件看过,竟没一件配得上老祖宗的。”
原先倒是已经预备了一副在家里,上好的松木,前年失火烧毁了小部,当时老太太身体强健得很,也没急着补,这一回趟赶趟,竟寻不出个合适的来。
王夫人急道“这棺木可是头等大事,你且再寻一寻,实在不行,关系亲厚些的人家一户一户问过去,花再多的钱,也务必要办得体体面面。”
她等着这场风风光光的丧事来为自己搏一个孝名,怎么能在这样关键的物件上给人留下话柄?
王熙凤应下来,又笑着同薛宝钗说了一会儿话才回了自己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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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这边正和贾政寒暄着。他虽然不是外放话多的,但一来待人真诚,二来颇有些见识,所以和贾政交谈起来倒也融洽舒适。
他本来也是皇帝身边新晋的红人,却又不端着架子,贾政心里也对他多两分敬重。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不知怎么话题又绕到今年科考题目来。
才放了乡榜,有好些新涌现出来的文章好手,其中一个白姓书生,写得一手好文章,更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
“古往今来,一向以孝字为先,母慈子孝,这位白书生的母亲,想必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贾政说到这里,想起老祖宗来,年幼种种涌上心头,一时间双眼竟有些湿润,一面对林如海道失仪,一面掩了面去。
林如海知道妻子的这位兄弟一向是孝顺的,三分是重自己名声,还有三分也确是有母子天伦在。
老太太一生睿智,如府中定海神针,是贾政依靠了一辈子的大树,如今树突然枯死,实在叫人怀念。
林如海刚要安慰,外头却有人传
“林姑娘到了。”
隔着帘子便听得三五人的脚步声,林黛玉没跟着进去,由着自己带来的几个人压着绑好的李四家的进了屋子去。
林如海正诧异间,那李四家的见了屋内贾政,已如吓坏了胆子的鹌鹑一般,磕头如捣蒜,一五一十将这些天王夫人的盘算尽数说了出来。
她原当林黛玉那里还有什么好处才跟着去的,一去边角处便被林家人按住塞了嘴巴,带到原先林姑娘住过的别院里去。
那之后的滋味她简直不敢再回想,一个弱不禁风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威逼利诱一套一套的,分明早就知道些什么,还要借了她的口一件一件听得越发明白,末了还将她丢到老爷这儿来了。
老爷的脾气她如何不知道,最看重的便是一个孝字。
形势当头,她想起林姑娘出院子前那一句话
“夫人再大,越得过老爷去吗?麽麽是个聪明的,不会帮人顶罪,自己反而落下个乱棍打死的下场。”
这一想,嘴巴便再也合不上,从王夫人逼问老太太屋里人说起,一直说到鸳鸯
“鸳鸯姑娘也是因为夫人威胁着要私下将她许给大老爷,这才灰了心。”
贾政早已听得火冒三丈,这一下更是一脚将李四家的踹翻在地。
屋子里林如海还端坐着,他太太做出这种丢人的事,叫他颜面何存!
亏他刚才还大谈孝道,岂不是惺惺作态,自己打自己的脸!
贾政满脸愧色送了林如海去偏院,回头便颤着手指对着身边随从骂道:“去把那个贱人带过来!”
林黛玉带着林如海走得飞快,生怕晚了一步就有血要溅在身上,回了偏院,才长舒一口气。
林如海看一眼自家女儿,峨眉雪肤,一脸的清纯娇憨。
可这档子在别人家捆别人仆从的又当场升堂的事分明是她做出来的。
这件事王夫人固然做得不对,但分明有更低调体面的解决方法。
林黛玉自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她只是想新账旧账一起算了,打蛇要打七寸,收拾人自然也得往痛快了收拾。
“只是希望舅舅别气坏了身体才好。”
林黛玉给林如海递过去一杯热茶,悄悄说出了这一句来。
林如海有些被噎着,您这般操作,你舅舅很难不气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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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
客栈二楼窗户开了条缝,一双手丢出个鸽子来,风一般窜走了。
“贾府老太太没了。”
顾明汐原本端坐在椅子上,闻言抬了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有了些异色,他偏过头,拿骨节漂亮的手揉揉眉心
“那林姑娘该伤心了。”
偏偏此刻他远在漳州,飞不回京城,就为了皇帝给他的这件紧要又秘密的事。
“刘大人最近有什么动作。”
小九将外头人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看一眼有些忧心的顾明汐道
“要不要下点饵。”
顾明汐嗤笑,一张峻秀异常的脸掩在灯光里,越发神秘好看起来
耽误他这么大的事儿,可不得付出点代价。
他不紧不慢道
“再等等”
等个大的,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