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阴翳,歌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惊醒,她半梦半醒间披衣下床,想到前去救人迟迟未归的缘一二人,嘟囔着开了门。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然而门外站着的,并非想象中的那两位小伙伴——
举着火把、身形佝偻的老婆婆神色慌张,仍保持着敲门的动作。
她一见到开门的歌,不觉上前几步,眼中带着迫切,嘴唇颤抖着道:
“小先生,麻衣她就快要临盆了,可是疼得厉害,血怎么也止不住……”
因为靠近战场的缘故,这个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得差不多了,眼前这位老婆婆和她的媳妇麻衣就是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人。
她的儿子奔赴战场,剩下身怀六甲的妻子以及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走不动,就留在村里等着儿子回来。
儿子生死不明,媳妇怀的是他们家最后的血脉,如今眼见着迟迟生不下来,这位年逾半百的老人彻底慌了神。
闻言,黑发少女整个清醒过来,反应过来地扶住了她。
“婆婆别慌!”
说着,她转过身三两下用头巾将散落的发盘起在脑后。
“麻衣她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离开了世代耕种的田地,歌便将热情投入进了医术上,这几年来,跟随在伙伴们的身边行走,她的医术也渐渐有了起色,虽然比不得正规医师,可一些小病小疼的都能够完美解决。
这段时间停留在这里,她早已渐渐和村民们熟识了,歌帮他们看些小病,村民就感激地尊称她为「医师先生」,时常还会送些蔬菜米粮什么的过来。
承了他们的情,歌也要担当起先生的责任。
她不敢再耽误,知晓了情况,当下便一把捞起自己的药箱,就打算跟着老婆婆去往媳妇那里。
婆婆的家在村子另一边,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也不短。
临行前,想到迟迟未归的缘一他们,害怕两人回来过后没有见到她而担心,黑发少女又匆匆忙忙写了张纸条留在桌子上。
——
世事无常,等歌离开后不久,最先回到这个村子前的,并非缘一与澪两人,也并非放生茧与炼狱真寿郎的队伍。
早在前一段时间,一伙由逃兵叛军所组成的队伍,因为想要逃避战争而四处流窜掠夺。
他们早就听闻了“白巫女”的手段,心生贪婪,之后便一直在寻找着她的踪迹,终于在今夜踏上了这座村子的土地。
正如缘一所说,若将这种神异的能力无节制地滥用,迟早有一天,会引来更加厉害的鬼。
但在这种无秩序的乱世,有时候,活着的人反而比鬼更可怕。
这伙强盗兵一路流窜而来,手中人命早已不下百条,就如草原上的鬣狗一般凶残冷酷,毫无人性。
强盗们举着火把与武器,在村子中横冲直撞,沉眠着的村庄里,宁静终于被打破,他们所经过的路上,无一不燃起痛苦与死亡的业火。
那一夜,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将村庄吞噬在其中,歌留下的那张纸条,也同样被付之一炬。
当两人相携归来,见到在火焰中熊熊燃烧着的家,放生澪不觉耳边嗡嗡作响。
燃烧着的村子,似乎与当年那一幕再度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如花一般飞速枯萎的人类,那些对她微笑着的男男女女,在死亡的火焰面前,任何一切都脆弱得仿佛泡影。
她攥着歌留下的外衣,在脑中瞬息产生无数种可能性,越想越觉得肝胆俱裂,不觉捂住嘴巴,咳出一口血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歌是唯一的朋友。」
「这世界,再难找到像她一样能够毫无芥蒂地喜欢她的朋友了。」
遍寻无果,眼见着曾经的家被烈火吞噬,摇摇欲坠着即将崩塌。
继国缘一将澪抱出屋子,带往村外的林子中央。
远离浓烟与高温,咳得浑身颤抖的白发少女终于慢慢缓过劲来,在缘一怀中露出一张满是水光的小脸。
她哭得睫发皆湿,一双同样湿漉漉的眼眸里写满了惊惶无措。
“缘一……你告诉我,歌现在到底在哪里?”
缘一也不知道黑发少女的下落,但现在的澪已经够迷惘了,所以他不能迷惘。
卷发少年只是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冷静安慰道,他的声音柔和得好似一缕清风,能够吹散所有的不幸;又仿佛熨贴在内心的一道阳光,驱散了头顶的阴霾。
令人不禁沉溺在其中,跟着一起平静下来。
“她应该不在家里,刚才在家里没见到她的药箱,也许在着火之前,她就已经出去了。”
这是个好消息,但从另一方面讲,又是个坏消息。
“我会将她平安带回来的。”
做完这一切,继国缘一便放开了手,他刷地在林中站直了,清冷的月光一瞬便照亮了他的眉眼——锋利的眉眼。
卷发少年转身、欲再度前往被火焰笼罩着的村子。
不知怎的,放生澪才扶着树干勉强站起,见他离去,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摆。
“缘一……”
继国缘一回头看她,她似乎有话想说,迟疑间,眼中的悲伤如雾般弥漫。
“你还记得我们明天的约定吧?”
放生澪问他。
缘一仍由她拉着,长长的睫羽却慢慢垂了下来。
他一直都是沉静,仿佛什么事都影响不了他半分,此刻流露出的些许迷茫,便显得是那么引人怜爱。
“澪……你要反悔么?”
放生澪定定看他两眼,心中莫名被蛰到似的一痛,她一感觉到疼,便掩饰般微微笑起来,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她自己从未意识到。
白发少女摇一摇头,“不,不反悔。我只是想说,今天晚上的话,我会全都记着的,所以,缘一也不能够反悔。”
“约定好了明天,就是明天,对吧。”
“你一定……要平安找到歌。”
她说着,声音中难免有些哽咽,“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的。”
继国缘一却似有所悟,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指,切切确认道。
“你是在担心我么?”
他从前做什么都要人细心教导,今天却反而开了窍似的。
放生澪仿佛一怔,仍旧只是笑。
她的笑容脆弱且忧郁,如隔雾看花,美丽到不大真实。
“原来你没想反悔,你是在担心我。”
卷发少年却坚定了心中所想般,不禁重复呢喃了一遍,一种从未有过的涩意便似海啸一般席卷了他的胸膛。
仍旧是那种「感觉到自己在崩坏、另一方面却会觉得舒服」的情愫在作怪。
继国缘一按照她的指示,顺应这种崩坏在他全身蔓延。
片刻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澪,他被林影映照得那黢黑黢黑的眼瞳中,忽而沁出点点笑意来。
“我很高兴……”
那由衷的笑容转瞬即逝,却似烈阳初升,耀眼得不可思议,下一刻,继国缘一便转身钻入进林木的阴影当中。
那道赭红色的身影便似推开水纹的舟楫,极速飞驰而去,两侧秋草如水般将其掩盖。
在他未能见到的地方。
白发少女迟疑着、朝着他离去的背影下意识伸出了手。
像是挽留,又像是在勾画着他的轮廓,她的手指只在冰冷的空气中蜷缩了几下,很快便如自虐般攥紧,收拢回胸口。
背对着他,放生澪脑袋靠着树干,慢慢委顿在地,她望着看不见尽头的、伸展向天空的枝叶,不觉有些痴了。
——
那是继国缘一最后一次见她。
当他平息人与人的纷争,带着惊魂未定的歌,走过满目疮痍的土地回到林中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原本静谧的秋林当中,四处都是死去的强盗的尸体,他们伤口、无一不是一击致命,人们甚至能够想象那位剑士将刀划开他的身躯时,刀刃所留下的轨迹。
不难还原出这里发生的一切,在缘一离开不久,一些意外找到这里的强盗便闯了进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位杰出的剑士出手相助,保护了于此处等候的白发少女。
而后他伸出手,邀请她跟他一起离开,白发少女也许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邀约。
而相对的,她为后续赶来的伙伴们,准备了身上的一件东西,以告诉他们,自己如今安然无恙。
象征着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林叶缝隙,落下在白发少女曾待过的那棵树下,她曾说过要等他的那个地方。
可如今,只有一颗金色铃铛,孤零零的被留在了原地。
继国缘一捡起铃铛,心中倏尔失落起来。
他心想,她也许不是心甘情愿走的,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了。
但比起这种令人五脏俱焚的猜测,更有一种比焦急痛苦还要难熬的东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然滋生。
他仍旧记得那个轻柔的吻,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就仿佛揉碎了的花朵的碰触,但当铃声响过后,白发少女却在他怀中、一点点瘫软下来。
「缘一…告诉我…你听到什么了么?」
她趴在他胸口,幽幽问道,因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眼眸闪烁着祈求的神光。
只是,某些毋庸置疑的事实,依旧随着铃声响彻她的整个脑海,使得她体内的某些东西、不可避免地飞速枯萎死去。
一切诺言、誓约,在无法结缔的婚契面前,都仿佛海市蜃楼般稍纵即逝,可触不可及。
那时她的神情,她的话语,如今回想起来都别有深意。
她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继国缘一没能明白,他只能听到铃声,却不能够听到那其中的指令。
所以最终,他也还是没能看穿她的谎言。
神赐的双眼可以轻而易举洞穿表相,看清内里,唯独爱之言语这种暧昧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却又深陷其中。
在分别之前,她最后说的那些话,到底只是单纯哄骗他;还是真心担心他;又或者,只是为了让他更积极、更卖力地把歌带回来?
这一切,以及她的失约,又是否同那道铃音有关?
这些继国缘一都不愿再思考下去了。
握着那颗铃铛,站在阳光之下,卷发少年心里却一片荒芜死寂。
明天已经来临了,可他期待的明天却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是……比任何一天都要漫长,漫长到令人感觉绝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