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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箱庭之中 48(1 / 1)

不知是不是心境有了变化,夜中线条愈显得朦胧的秋日田野,檐上不断滴落下来的水滴,那个夜晚的一切事物在两人眼中,都显得是那样美好可爱。

“我很高兴。”

走在回家的路上,缘一没由来地说道。

通往家的林中小路,道路那样幽深,仿佛看不到尽头,雨后的空气沾染上湿润的潮气。

天边几点疏星散布,星野广阔无垠,令人见之心胸都为之开阔起来。

确定关系,坦白心情。

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回想起来,今夜发生的都仿佛梦一般,迅速且措手不及。

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未来就要从此开始改变了——

因为所谓爱,所谓恋情,也许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东西。

“如果时间能够一直停留在这个时候就好了……”

白发少女感慨似地颔首,她有些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条小道,天空、树林、每一只飞过的昆虫,一切都美好得令人落泪。

临到家门口,她忽而停下脚步,犹豫再三,朝他望过来。

“缘一,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去阳炎山上是为了什么吗?”

继国缘一跟着停下了脚步,却见她已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

“还记得,当初在山上,它响过一声么?”

少女垂眸幽幽凝望手中的东西,脸上蒙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种夙愿得衷的满足,使得她原本纯净皎洁的容颜,散发出令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继国缘一看她几眼,才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望见那件食物,他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这是你姥姥给你的,不能丢。”

红色的缎带如蛇般,不舍而缱绻地亲吻着少女手指。

它软哒哒自掌缘坠下,系在末端的一颗金色铃铛便暴露在空气当中,悬在空中晃了两晃。

结铃自内而外散发出不详的气息,倒映在放生澪眼中,却成为了引导二人走向幸福终焉的指路标。

少女一言不发地凝望,仿佛痴了。

再度开口时,她的嗓音微哑着,周身的气息都虚弱了下去。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

“离开圣哉的那天,我几乎都要放弃了,”她抬起头,盯了缘一片刻,眼中倏尔涌泉般显露出动人的执拗之色。

“幸好遇到了你。”

她走近一步,依偎进少年宽阔的胸膛,继国缘一也自然地拥她入怀,手掌轻而又轻地放在了少女的后背。

他似乎没有分毫动容,只有扑闪不定的睫羽、昭显着少年的心情并非表面那样平静。

「我也是。」

自心底发出的感叹,经由拥抱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另一人。

放生澪将脸贴在他胸口,少年衣襟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气,从其下传过来的心跳却令她感觉到无比安心地舒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手中的结铃。

现在,只要从铃声中听到那两个字。

只要能够达到两样要求,无法更改的婚契就将正式确立下来——而后,在这个世界的两人即将死去之时,她会带着缘一一起进入柩笼,去往黑泽彼岸。

在那个没有常世与彼世之分的地方,他们的生命将能够永远地延续下去。

永远相守、再不分离。

“缘一,你要永远记住今天,记住这个夜晚啊。”

轻轻呼唤着缘一的名字,少女的声音柔和而甜蜜,一声声叩击着他的心房。

她说现在要记住这份心情,可继国缘一也无法明白这种心慌意乱的甜蜜感从何而来。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变化,这种将心悬在另一人身上,一心只想要守护她的冲动,令他感觉到自己人格的崩坏。

但是另一方面,这种崩坏又令他感觉非常舒服,他不禁感觉有些困惑了。

“这就是爱哦。”

当他如实告知了自己的心情后,下一刻,放生澪笃定地回答了他,她的手指点在缘一胸口,被阴影所笼罩的眉宇有种雕塑般的细腻感。

“这是证明了继国缘一不是神,也是普通人的东西。”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那目光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一直以来的他的苦恼,少女樱粉的眼瞳,在夜色中幽暗得仿佛隐秘注视人间的另一种生物。

“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感觉困扰,就这样放纵自己,然后坠落向我吧。”

从她口中发出的叹息,是被甜蜜的梦幻色彩所包裹着的狡黠可爱,她刻意引诱,便没有人能够拒绝。

有时,人们觉察到不对劲,但很快也会在这份刻意下再度沉沦下去。

就好像使用歌声、吸引着渔民靠近,再伸手将其拖入无尽深海的水中妖魔,毒吻背后、即是将你撕咬着吞吃入腹的利牙。

人们敬畏死亡,却也依旧会沉迷在那歌声中,忘记了恐惧。

更何况放生澪才不要他死呢,她要两个人永永远远活下去。

被「幽婚」支配,引诱着生者与死者结合的礼仪,从来都是自私又邪恶的行径。

「看取」这份能够强行看穿他人的心情的能力,也从来都不是神圣的。

那是继国缘一第一次深切体会到「看取」的力量。

宛如眼中的每一分情愫,都化作滔天巨浪,将缘一溺毙,她那时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于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神色变化,都在无声指引着他倾倒向她。

他仿佛溶解了,溶解在少女的眼眸当中,一片狂乱飞舞的夜樱当中。

冷淡的香气将他掩埋,从相接触的位置开始融化,心与心之间的交流再没有隔阂。

寂寞使你我融化,寂寞使你我合二为一。

有那么一瞬,他无数次怦然心动,无数次想要低头吻一吻澪的发梢、眉间,吻吻她苍白的脸颊,绯红的眼瞳。

但在他发散开的视野当中,白发少女的双手仿佛被海波推来的水草,却首先轻轻攀住了他的臂膀。

在寂静的秋夜中,婆娑作响的林叶声下,她纤细的腰身仿佛柔韧的柳枝,被风压弯。

“今后,当你每一次都难以平衡自己的立场时,你都会想起这个吻,都会想起我,从而更加爱我。”

她踮起脚尖,在看取的间隙,主动吻住了少年微微张启的唇。

粉色的眼睛,暗红的眼睛,他们于罅隙间静静对视着。

细软的白发在风中拂过缘一的耳畔,于是世界上一切声音都消止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

头晕目眩。

「爱」之一字,每一次从她口中所吐出的发音,都是那样引人颤栗。

“叮铃——”

在一阵隐秘的沉默过后,天边仿佛传来一声清凌凌的铃响。

越过山峦,越过密林,穿透夜晚的迷雾,像是要传达下另外一个世界的密语。

藏在落叶中的虫蠧翘起躯体,收敛翅膀停下在树枝上的鸟儿侧首细听,毛茸茸的松鼠也抱着松果疑惑地左顾右盼。

不能为人类所听见的铃声,形成波纹扩散而开。

时间仿佛停止在此刻,放生澪手中的铃铛散发出灼烧般的热度,她置若未闻般,却将其握得更紧。

有一道声音紧随在铃声后,隐隐在她脑海中隐隐浮现,似乎就要自此定下裁决——

她爱着缘一,缘一又是能够达到所有要求、使结铃发出声音的男人。

如今这两点都已经具备,漫长的旅程也终于将要走向终结……

放生澪深觉疲惫地闭上双眸,屏住呼吸等待着这道声音降下审判。

她心想,已经没什么再值得担心的了。

——

是夜,在距离战场不远的营地上,一辆莲花纹样家徽的牛车被身穿甲胄,腰佩长刀的武士们保卫森严,正将其牢牢保护在中央。

看上去,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贵族逃命到这里来了,迎面遇见的旅人们纷纷这样猜想道。

战乱时候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贵族们雇佣武士护卫在其旁出奔,也不怪大家会有这样猜想。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武士的首领、年轻的继国家主站在队伍外。

漆黑的藤甲显得少年身形高大笔挺,篝火照耀下,那张俊美如铸的面容更显得坚毅无比,引得牛车中的贵族小姐频频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有继国大人这般地位的人,少见像他这般年少俊美的;而出众的少年人当中,也少有如他这般坚韧不拔、年纪轻轻就支撑起家业的。

「最重要的是……」

「当初他来族中拜访,自称自己与澪自小相识,说是真心想帮忙寻人的。」

可她的妹妹明明自小就养在深闺,少有见外男的时候,这番说辞,可信度实在太低。

白发紫瞳的贵族小姐在心中纠结道:

「我和圣哉大人……真能相信他么?」

在她彷徨之际,继国岩胜正眺望着远处的村落。

秋意深浓,夜色静谧。

野心化作跃动的鬼火,寄宿在这位继国大人的瞳孔深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团火焰不减反增。

彼时,距离他当初元服已过了五年有余(十七),这数年里,他花了许多时间取得了父亲所留下的那些部下的信任与尊重,有了他们的辅佐,继国家得以从混乱当中慢慢挺过来。

弟弟出走,他如愿当上了家主,直至今日,继国家稳定下来,这个愿望也算真正达到圆满。

可是……他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感觉满足。

黑发少年抬手碰了碰胸口,因为不适,英挺的眉峰不觉微微抽动一下。

一种比空虚更可怕的不满,依旧如盘踞在心网上的蜘蛛,日夜蚕食着他的灵魂。

一种未能够将心爱之物纳入掌中的失落,总在不知不觉中浮现,他环顾四际,明明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能够让他想要追寻的了。

除了澪。

岩胜想道。

除了放生澪。

那个白发的小巫女,会无缘无故、蛮不讲理就对他笑起来的孩子,那个会为虚构的故事掉下眼泪的孩子。

软弱,无能,和缘一截然不同,没有人倚靠就不行的乖孩子。

——但就是这样,如果不用眼睛好好看住,也依旧会不知何时在某个角落就消失不见。

比起书中的角色,更像是虚构之物的存在。

成了他的执念。

一点黑影从天边疾掠而过,盘旋着降落到了莲花家纹的牛车身边。

继国岩胜随之望过去,无声握住了腰间的刀具,他知晓这是放生家那边的手段,据说是经过训练的、能够传递情报的乌鸦。

也多亏了他们领路,一行人才能越过战场平安无事走到这里。

果然,不出片刻,一位白发紫瞳、身着和服的少女,被牛车外的橙发剑士引导着缓步而出,她气质凛然端庄,仿佛雪中寒梅,一举一动中静态极妍。

此刻,那张抬起的、与小巫女酷似的面容上带出并不明显的喜悦之色。

旷野中,她的声音清冷,听在耳中却颇有些不近人情。

“继国大人,这些日来的护送真是多谢了,我已找到家妹的踪迹,从此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几只野鸟自远处林子外被惊飞开去。

黑发的年轻家主面色未变,倒是跟在身侧的几位家臣面有不忿。

“大人……”

为了找寻那位小公主的位置,他们千辛万苦自计都城下跋涉至此,一路上不知为放生家挡去多少麻烦。

放生家明明知道家主大人志在与其结亲,现在人找了,却放出分道扬镳的话,实在是太不讲道义!

陪伴在放生茧身侧的橙发剑士,脸上明显也浮现出为难之色来。

炼狱真寿郎在心里不太认同这种做法,哪有一达到目的就赶人的事情啊。

他知道眼前这位主母大人护妹情深,然而继国家出身武家,地位崇高且年少有为。

人家好心好意帮忙,出人出力陪他们来寻人,就算主母大人再不高兴他想娶自家妹妹,可也等人找到了,感谢过了再婉言回绝,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以往这位出身放生家的大小姐处理这种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的,怎么今天,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现在赶人走,武家男儿血性高,生起气来,难免动手。

刀剑无眼,真寿郎奉主公之命保护小主母,绝不想见到这种事情发生。

眼见着气氛沉凝,继国家随行的武士们眼里都冒着怒火,炼狱剑士不由也握紧了羽织下的刀柄,眼中露出坚定神光。

他心里虽也不赞同白发少女的说法,但也绝对不允许这些武士动鬼杀队主母的一根头发。

剑拔弩张之意更深,秋夜肃杀。

“够了。”

喧哗声达到顶点时,在众人诧异眼神中,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继国岩胜抬首道,“在下明白,放生家迎回小小姐,日后,继国岩胜再携礼登门拜访。”

少年英武的面容无半分屈辱之色,他的眼瞳明亮而沉静,身形笔挺。一番话说下来,面对气质高雅的放生茧毫无逊色,又无任何失礼之处。

有些继国家的人还欲争论一二,黑发少年却似乎心意已决,留下一句“无需多言”过后,转身便回了营帐。

这样的行事风格,在令炼狱真寿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不觉对这位年轻武士刮目相看,心里生出好感来。

他松开武器,去看自家主母大人时,眼中难免带出几分中意的笑容。

只是,与他想象的相反,达成目的过后的放生茧面色不见明朗,反而更加沉郁难看。

那双紫色的眼眸向下紧紧凝望着继国家主的背影,就仿佛注视着一头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洪水猛兽。

“澪,你说他是好是坏……”

自放生茧的唇中,发出了呓语般的呢喃,声音显得无比艰涩。

盖因在她看来,这位年轻人的忍让,明显比他的暴怒更为可怕,更为深不可测,叫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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