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爸气得一个上午都没跨出书房,可我妈似乎实在忙不过来,也顾不上他。
待送走姑姑和姑父后,她把几箱子口罩分好数量,便火急火燎又赶了出去。
终于,当屋子里没了我妈的动静,再次陷入安静之后,爸爸也坐不住了,跟着书房打开了一条缝。
“爸爸.....你为什么要躲在门后头呀?”
正在给我科普动物大迁徙的陆明义,见我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便停了下来。同我一起,两双眼睛小心翼翼盯着那道门缝观察。
大家都沉默着。
房间里安静地连一根针掉地都能听到。
“你妈妈呢?”
我爸迟疑一会儿,终究把门打开,自己慢悠悠地走出来。
他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扶着门框,毫无焦距的眼眸微弱地向周边眯了眯。
“妈妈出去了。”
“出去了?她一个人出去的?!”
显然,我爸无法接受我的回答,眉头一皱,朝大门的方向侧过脸。
“她有说去哪吗?”
“没有。”
我摇摇头。爱莫能助,妈妈平日里行动力就很强,今日更是来去一阵风,没顾得上搭理我。
就在我们父女都沉默的时候,旁边一直安静的陆明义突然冒了出来:“叔叔,阿姨可能去送口罩了。”
“......送口罩?”
“我看她把不同型号的口罩分了类,用袋子分开了带走的。”
“是吗?”
得知答案后的爸爸显露出一丝无奈,嘴角透着一丝苦笑。
“她现在倒是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了......”
显然,老爸知道答案后,更郁闷了,紧抿着嘴唇,一脸沉默地往玄关走去。
“爸爸!小心!”
我还来不及提醒他,妈妈那只还来不及收拾横在路边的行李箱正挡在他的脚边。
家中本是空旷,为了让爸爸出入方便,玄关更是不堆放杂物的。
而对于突然出现的障碍物,爸爸显然没来得及反应,被绊了一跤。若不是他反射性地为了维持平衡,双手胡乱在空中抓到了身旁矮柜的一角,只怕是要摔得很惨了。
“爸爸!”
我赶紧跑过去,见他正呲着牙,右腿半跪在地上,一手撑着矮柜欲起身。
”爸爸,你痛不痛啊?“
我心疼地看着爸爸腾出一个手掌去摸膝盖骨,看来是磕到地板了。
“没......没事。”爸爸试着单腿站起来,待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这才松了一口气,苦笑一下:“囡囡,爸爸没事。没吓到你吧?”
“才没有。”
我赶紧跑到他腿边,小小的手心帮他揉膝盖。
“不痛不痛,爸爸的痛痛都飞走了。”
学着大人安慰小孩,我也模仿着安慰爸爸。
“乖。”他欣慰地摸到我的脑袋,有些茫然看着我的身后:“帮爸爸看看踢到了什么东西?是你妈妈今天带回来的吧......”
“恩。”我不太乐意地点点头,仰起头看他:“爸爸,妈妈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囡囡......”
他的眼神空空,带着一丝急躁地否认:“别乱说。妈妈怎么会不要我们呢?她只是有点忙......”
“那你为什么要生妈妈的气?”
想起昨夜床边讲故事的人声音还温温柔柔的,像游乐园卖的棉花糖,软软的。而今早那声巨大的关门声,吓到了我们所有人。
“爸爸没有生气。”
“骗人,我们都看到了。”
你不仅生气,还生了闷气。
“真的。爸爸真没有生气。爸爸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
我没听懂,我爸的大掌已经按在我的脑袋上揉捏。
“大人也会害怕吗?”
“会啊。“他蹲下身,把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臂弯上。“别揉了。爸爸不疼,你这么在乎爸爸,爸爸只有开心。”
“那爸爸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最害怕什么呀?”
“......”
未等我爸开口说话,大门又开了。
我妈双手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外喘气。
“哎?你们在那说什么悄悄话?“妈妈把袋子一放,对我勾勾手:“许晨曦,快过来把你的零食大礼包拎走。超市最后两包,可算给你买到了。”
有零食?!
我眼睛一亮,赶紧从我爸身上滑下去,屁颠屁颠把零食包抱在怀里。
“你又去哪了?”
我一回头,只见爸爸一瘸一拐地急着走向妈妈。
“老许,你腿怎么了?”
看着爸爸越来越近,妈妈赶紧把几袋子物资往旁边挪了个位,生怕他碰到。
“你等等,我先洗个手消消毒。”
不顾老爸僵着那张黑脸,我妈连忙去旁边的水池洗手,“你知道吗?外头都要世界末日了,超市里全是抢洗手液、泡面、卫生卷纸的......”
“哎哎,我的手还没洗干净呢!”
未等妈妈说完,我爸已经从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腰,把她整个填满自己怀里。
“你说你到底还要让我担心到什么时候?恩?”
“文静,谁让你在这种时候去外头逞英雄了?大年三十丢下我们父女,一个人在外头瞎折腾,你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居然都不知道报一声平安!”
“啊?我哪有逞英雄......”被我爸惩罚性地勒了一下腰,我妈立刻服软,“老公,对!你说的都对!我的错,我的错。”
“你知不知道外头疫情有多严重!你知道不知道要少出门?!而且现在你出去,都不告诉我了!”
平日里,妈妈向来是被我爸宠着的,咋呼咋呼的嗓门一直比较高,没想到今天两人的角色反而颠倒过来,爸爸的气焰越来越高,而妈妈一个劲地给我爸搭梯子,让他消消气。
“好好好,下次出门一定告诉你,一定和你报备。”我妈拍拍爸爸的手,一扭头,正好撞上我在门后探出的脑袋和八卦的眼神,立刻甩了一记眼刀子:“老许你先冷静一下,分贝小一点好不好?”
“冷静什么?怎么冷静?你失踪24小时,要让我和女儿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晚上想了多少种可能性.....我甚至,我甚至有想过最坏的.....”
“哎哎,老许......你别哭啊。”
被爸爸死命钳制着不肯松手,妈妈终于意识到老爸的紧绷的神经有丝丝崩溃的征兆。
“哪有那么容易中招啊?我没那么脆弱,你忘了我命有多硬,还记得几年前生你女儿的那次,不也死里逃生吗?”
“你还说!要不是当时你欺负我看不见,故意隐瞒产检结果,我怎么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们家从来不需要你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这不冒风险,你女儿能从我肚子里蹦出来吗?哎呦,我看她现在黏着你的样子,你自己感受感受值不值!”
被我妈这么一说,老爸瞬间红着脸,一脸羞涩地靠在妈妈的脖间。
“晨曦当然是我最好的女儿,不过,你却是个不听话的老婆。”
“行行行,从现在开始,都听你的,我们家里,你一直是我们家的总指挥。”对于爸爸的指控,妈妈赶紧求饶:“那我们待会还带晨曦去爷爷家拜年吗?”
“不带!不去!”一听到又要出门,我爸立刻严肃地拒绝:“你给我好好在家休息,折腾来折腾去,你以为自己还是十八岁?还想做超人?!”
“哦。好吧。“妈妈顺势往爸爸肩膀一躺,扭头看见我还没走,呵呵一笑:”晨曦过来,帮你老爸拿一张纸巾擦眼泪。“
“老许,你女儿刚把你哭的全过程都看了去了哎。”
“......”
“也好,让她也开开眼,知道她爹也是会哭鼻子的呢.....”
“你......!!!”得知我一直在场,而且还看到全过程,爸爸的脸一下子就板了起来,带着愠怒:“孩子妈,你是故意不告诉我,故意让女儿看到我出糗的,对不对!”
“谁让你大惊小怪呢?我听说男人也会有更年期,而且症状还不小呢......”
“......”
“行了,你别堵着冰箱门,让一让,这有一堆东西需要整理呢。”
“......你!太!过!分!了!”
.......
.......
.......
就这样,这个大年初一,以十分不同寻常的姿态开局了。
疫情严重,爸妈吵架,没得旅游,连出门都是一种奢侈。
往日的这个时间,我应该已经被送去爷爷家拜年了,而如今,爸爸率先把电话拨通了,只让我和爷爷通了一个视频电话。
爷爷一听今年过年因为疫情的原因,怕是不能去看他,立刻就不太高兴了。
他有些担心地对爸爸说道:“你们两个照顾晨曦,我还是不太放心。要不把孩子送到我这里,你们就自顾自好了......”
“爸。”一听到爷爷想把我接走,我爸紧了紧抱着我的手臂,“晨曦就在家里不走动吧,我和文静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你放心!”
语毕,我爸眼睛眯了眯,赶紧摸索着手机的外置按钮,把视频切了。
“爸爸,你怎么挂断爷爷的电话?”
见我爸面露难色,正想理由解释,又被我笑嘻嘻抱住脖颈。
“我也不想住在爷爷家。”
“哦?”
仗着我爸一直以来愿意听我说自己的小秘密,我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翘着脚在他面前抱怨起来。
每年的情人节,爷爷总会主动邀请我去他那边小住,美其名曰说让爸爸妈妈度过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二人世界,权当时放假。
起先爸爸妈妈也有些犹豫,不过到爷爷一再催促,也就妥协了。可谁知,这住一天,住两天,一直到去年的情人节,我被爷爷家请去住了整整七天。可怜的我,不仅不在爸爸妈妈的旅游计划中,还要被迫听了许多爷爷年轻时候的光荣史。故事虽然新鲜,可翻来复去重复好几遍,听的人就有些痛苦了。
“那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呢?”我爸笑笑,听着我委屈巴巴地描述,把我抱到他的大腿上。
“那以后情人节,我和妈妈也邀请你一起过好吗?”
“真的?!”
我正在爸爸身边发嗲,我妈拿着锅铲怒气冲冲地出来:“我最喜欢的那两只碗呢?怎么不见了!”
得知那两只绝版花纹的饭碗都已经粉碎阵亡的事实,我妈显然很愤怒,回到厨房里,便是一阵”噼里啪啦“,她似有说不完的怨气,菜刀劈到砧板上,都是狠劲。
“哎,我们家平时不这样的。”
我向不远处的陆明义解释,希望他不要误会,以为这样吵吵闹闹哭哭笑笑是我们家的常态。
“我知道。许叔叔和林阿姨感情很好的。我妈妈以前说过,许叔叔曾经亲手给林阿姨设计过一套完整的婚纱。”
“哦?真的?”我一转头,正好撞见爸爸羞涩的低头:“爸爸,这是真的?你真的给妈妈设计过婚纱?!
居然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那条裙子!
八卦如我,眼珠子一转,立刻打听起来:“可姑姑说,你们当年没有办婚礼,也没有办酒席,那妈妈有穿过爸爸设计的婚纱吗?”
“囡囡......”爸爸似乎有些为难:”别告诉你妈妈行吗?她还不知道......”
“为什么呀?”
我爸曾帮妈妈缝过一颗扣子,妈妈都乐上好几天,若是妈妈知道她还有一件爸爸独家为她设计过婚纱,那他俩下一个情人节,怕又没我什么事了吧?
“因为,因为爸爸也不知道那条裙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
......
......
四个人,围坐着桌子,补了一餐团圆饭。
其间,我妈十分看不惯我扭来扭去的坐姿。
“许晨熙,好好吃饭,看看明义哥哥,吃饭就是吃饭,坐得端端正正。”
“明义,来,多吃点,就当是自己家,别见外。”
妈妈拿起公筷,把红烧鱼最肥美鲜嫩的腹部夹到陆明义的碗里,接着又夹了一块鱼肉,剃掉了鱼刺,放入爸爸的碗里。
“老公,这段时间带孩子辛苦了,也要多吃点。”
啧啧,在座的两位男士都有,就我没有。
“妈——”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迅速地下降,甚至垫底,我不情愿地扭了扭肩膀:“妈,我也要吃鱼肚子。”
“想吃自己夹呗,自己的劳动果实才香呢。”
她瞥了我一眼,有些慵懒地对着我看:“为娘不在家这几天,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没,当然没啊。”
若是你指的坏事不包括打翻你的香水,摔断你的口红,那我真是天底下最乖的宝宝了。
“哦?是吗?”
片刻的沉默,夹带着暗潮汹涌。
挡不住我妈犀利的眼神,我连忙夹一筷子冬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埋头扒起饭来。
“明义,你爸爸相信叔叔阿姨才把你送来,你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告诉阿姨,叔叔阿姨一定帮你办到。”
“阿姨,我妈妈她……”
“她会没事的。”妈妈又给陆明义夹了一个大虾仁,“你要相信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会平安回来的。”
陆明义毕竟还小,听着我妈的宽慰,瞬间红了眼,沉默地点点头。
许多年后,我依稀记得那一个那一餐特殊的团圆饭。
两个星期后,程阿姨在异乡去世了。
三个月后,陆叔叔解除了隔离,将陆明义接走。
那时候陆明义已经不再是一个会哭鼻子的小男孩了,他拖着他的小行李箱,一声不吭跟在陆叔叔身后。一直到他上车,才回头对我摆了摆手。
又过了一年,疫情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爸爸邀请我和陆明义做他婚礼的花童。情人节那日,妈妈穿着爸爸为她专门设计的婚纱走进了鲜花拱门,我和陆明义提着妈妈的超长裙摆,各自跟在后面。而陆叔叔的座位旁边,特意空出程阿姨的位子。他为空杯子满上果汁,一个人发了很久的呆。
人生,总是有太多的遗憾和不完美,仿佛已成常态。
而当我们不知道明天是否会如期到来时,更应该接受当下,学会爱上现在的自己,热爱此生值得被我们所爱的人。
theend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新文《进口橙与土芭乐》已开始更新了哦!望大家喜欢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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