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安元年,六月。
初入夏的天气,已有些偏热。相比于春天的桃李,夏天的花明显要更艳丽华美许多,葱郁的树木和盛放的各色花朵,使得深宫之中难得的添了许多生气。
唯有新添了小主人的东宫,与这欣欣向荣之态格格不入。
林泱正前往东宫。
这两个月里,东宫是她常去的地方。
林泱一直觉得,孩子应当从小就开始教导,越早越好。
不过她这次去却不全是为了对玉衡进行启蒙教育。
东宫中弥漫着药香。
宫里每一个人都知道,新生的皇子体弱多病。
或许是因为略微早产,或许是因为被同胞妹妹争去了太多的营养,又或许是东宫的环境并不能使小皇子适应,总之自皇子搬进了东宫之后,半个太医院也跟着搬了过去。
发热,腹泻,湿疹,口疮。基本上新生儿能得的病,这位皇子殿下都得了个遍。整个东宫弥漫着药味,偶尔进出的太医都一脸的焦头烂额。
好在小皇子是个有福气的。虽然几次九死一生,但到底还是没真的去见了先帝,连带着太医们的脑袋,虽然很令人担忧,但暂时还是好好地掌中它们该长的地方。
照理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为避免过了病气,身为尊贵的太后殿下,林泱是不应当太过常来的。
不过林泱还是每隔一两天都会来看一次,甚至比皇后来得还要频繁些。
原因自然不是宫中流传的祖孙情深,而是因为玉衡根本没有病。
传出病重的消息,完全是朱昆容的授意。
而这一计,也是朱昆容和林泱共同定下的。
这样的情况下,林泱自然不会担心“病气”,想来,也便来了。
林泱从鸾驾上下来,跟往常天一样把一众宫人留在外边儿,却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进去,身边多了个只五六岁的男孩儿。
免了宫女太监们的礼,林泱踏进门里,一眼便看见了玉衡。
三个月大的团子刚刚学会翻身,正在床上翻来翻去玩得开心。手腕上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响成一片,于是团子自己也咧着一颗牙也没有的嘴笑得开心。
“衡儿啊,看看谁来啦?”
林泱凑到玉衡跟前笑道。
她也是第一次养玉衡这么大的娃娃——朱昆容非她亲子,是六七岁时亲生母亲过世之后才跟着她的——所以她也没有什么经验,为了照顾这个孩子,还特地回了趟娘家,跟自己的母亲、姐姐和嫂子好一顿讨教。
听见声音,玉衡便翻过身,抬起脸看她。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个圈,口中便发出意义不明的咿咿呀呀,伸出肉乎乎的爪子去抓林泱头上的珠钗。
珠钗尖锐,林泱可不敢叫他动,一边口中安慰着,一边轻轻将那只手握在掌心,便顺势将他抱起来,自己坐在了他刚刚趴着的地方。
一点也不嫌弃。
玉衡眨眨眼,转而伸手试图去揪林泱腰间荷包。
倒也不是真的为了荷包。只是他不想被当成妖怪,所以必须表现出符合年龄的样子。
林泱这回不再拦他,甚至亲手把荷包放到他手心。口中道:“衡儿喜欢么?”
玉衡不回答,只捧着荷包咯咯地笑。
林泱也不指望他回应,招招手,把一旁站着的男孩儿叫到跟前。
玉衡这才意识到这次林泱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了条小尾巴。
“这次来,哀家带你认识个人。”
男孩儿笑了笑。玉衡好奇地打量那他。
“他叫裴谦轻,是裴相家的小公子。”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谦轻的母亲是我的妹妹,故而论起来你得叫他一声表叔的。虽然你身份尊贵,但人伦纲常是不能乱的,懂吗?”
这段话太长,玉衡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却明显看到裴谦轻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林泱笑道:“谦轻可是个小神童,虽然不到六岁,却已经出口成章。上月午日一首《观竞渡》,连你父皇都啧啧称道呢。”
“小神童”双颊泛红,轻声道:“太后殿下。”
林泱看着眼前小孩,笑:“嗯?何事?”
裴谦轻其实也没见过这位姨母几面,一见她看过来更加羞涩,眼神四下乱瞟,突然灵光一现道:“我……草民……能……抱一下……皇子殿下吗?”
他入宫的时候,打的理由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小侄子”,所以此时问出这句话,也算是合情合理。
更何况,稚子单纯,无人会苛责。
玉衡想了想,估摸了一下这个人在他未来生活中将扮演的角色,笑着把两只手都朝他伸过去。
这人,父亲权高位重,母亲亦出自书香世家,加上他自己,虽然年纪尚幼小,却已有神童之名……前途不可限量。
林泱拍拍身边的地方,让小孩坐过来,然后把玉衡递到他怀里。
玉衡环住小孩的脖子,蹭了蹭他脸颊。
裴谦轻受宠若惊,并得寸进尺,抱着玉衡不撒手了。
林泱看着两个团子叠在一起颇感好笑,也不点明,只问裴谦轻道:“哀家近日常来东宫,你可知为何?”
裴谦轻神情谨慎,眼神里却并无惶恐,道:“回太后殿下,草民听说,太后殿下来东宫,为的是给皇子殿下启蒙。”
林泱听着他这不伦不类装模作样的说话方式觉得挺有趣,笑道:“今日这任务便交给你,如何?”
裴谦轻瞪大了眼,震惊道:“我?”
林泱笑眯眯的:“便由你来给我皇孙儿讲一首诗。”
竟是直接把这事拍板定下了。
玉衡听到“诗”这个字,立刻机警地抬起头看向林泱,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仿佛有好奇,又仿佛只是一片纯然无暇。
林泱一看见他这模样便欢喜,笑着点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又听懂了?”
这是玉衡这两个月来的“进步”。
林泱为人率直,向来不做拐弯抹角的事,她说来给玉衡做早教,那就是真的来做早教的,也是奔着启蒙的目标来的。
她每次来,都得给玉衡讲一首诗、弹一曲琴,读一篇文章。
玉衡也配合她,况且这也是他两个月来仅有的不那么无聊的活动。
于是在林泱眼里,玉衡就在她的教导下,从一开始什么也不懂,一点点地懂了点事儿,至少听见一些她常用的字眼儿,比如“诗”、“文”、“琴”的时候,明显的会给出些反应。
林泱觉得这是她的功劳,也是她孙儿的聪慧。
玉衡朝林泱笑,又抬头看了看裴谦轻,继续笑。
林泱道:“你看,他都同意了。”
裴谦轻皱着小眉头,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但左思右想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