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锦起身洗漱罢,选了身朴素些的衣裙穿了,留下素心看家,自己带着春剑去了惠畅堂。
周夫人正陪着威远侯夫人在罗汉床上坐着,孙浴泉在东边圈椅上坐着。
似锦进去后,先给周夫人行了个礼,叫了声“母亲”。
周夫人看了看似锦,见她挽着漆黑油光的发髻,插戴着一支金玲珑福字簪,身上穿着件月白衫子,系了条宝蓝湘裙,外面则是件半新不旧的秋香色褙子,脂粉未施,显得很是素净,心中满意,便点了点头,道:“似锦,这是你表姑母威远侯夫人,你来见一见吧。”
似锦看向威远侯夫人。
几个月不见,威远侯夫人仿佛老了十年,鬓角多了许多银丝,脸上法令纹变得很深,眼睛也变得尖厉异常,带着寒意打量着似锦,似在掂量从哪儿下刀。
似锦不卑不亢,屈膝褔了福:“给夫人请安。”
说罢,起身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虽然和威远侯夫人是表姐妹,彼此更亲近,却也觉得周似锦做的对,没有堕了周府的面子。
她又含笑道:“似锦,这是威远侯二公子,是你二表哥,你也见一见吧!”
似锦进来的时候,原本在圈椅上坐着的孙浴泉就起身了,听了周夫人的话,他含笑看向似锦。
重生以来,似锦一直尽量避免见到孙浴泉。
她不敢见到他。
因为一见到他,似锦就会想起自己前世最绝望最无助最黑暗的那段时光。
也因为孙浴泉生得太好看,而内心太肮脏,她不愿相信这样美好的躯体内,居然有那样自私狠毒虚伪的灵魂。
如今不一样了,她的许凤鸣并没有夭折在冰冷的金水河中,反而变成了林岐,好好地活着,因此似锦有了底气,敢看孙浴泉了。
孙浴泉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也知道自己脸微微歪着,下巴略收,这样笑很好看,清冷又灿烂,如雪山上的日光。
见似周锦看向他,他笑得更灿烂了,声音清朗:“表妹。”
前世周似锦就喜欢他这个样子,每次他这样一笑,她就有些羞涩地抿嘴一笑,然后要什么就给什么,任他吸血,为他奔走,替他卖命。
前世若不是周似锦自私,坚持不肯把小刘氏给他生的儿子记到名下,认为嫡子,他也不至于在周胤倒台后毒死她了。
谁知道景和帝居然把他给活剐了。
那可是真剐啊!
景和帝坐在勤政殿前,看着他被凌迟。
一刀又一刀,一片又一片,他活活疼晕过去,刽子手就用凉水把他泼醒,继续凌迟。
先前读书,孙浴泉读到《大周律》中的这段话——“谋反大逆:凡谋反谓谋危社稷。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当时也只是一笑。
他虽然爱好荣华富贵,却与谋反毫无关联。
可是,周似锦刚死在永福寺后面的墓地,尸体就不见了,接着便是青衣卫对威远侯府闪电般的查抄,再接着,就是全家的覆灭......
想到小刘氏也凌迟而死,孙浴泉手指蜷了蜷——这样一个柔弱善良以夫为天的小女人,居然也被景和帝以谋逆罪凌迟处死了!
前世这一切,极有可能与周似锦的死有关。
而他,重生而来,便是要寻找原因,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景和帝剐了他,他就投靠庆王,利用自己知道的前世之事,帮助庆王对抗以后的景和帝,如今的皇太子林岐。
周夫人看着孙浴泉对着似锦笑,原本是极清冷极明艳的少年,这样灿烂的笑,居然一点媚气也无,反而多了许多少年气,她不禁也笑了起来——表姐这个庶子可真是太好看了,真真是《古今谈概》中描写的晋代美少年,如冰雪雕成,清冷而俊丽。
“似锦,你表姑母和表姑父刚为你二哥请封了世子,”周夫人笑容热情了许多,“朝廷已经准了。”
似锦淡淡道:“恭喜世子。”
孙浴泉眼神带着审视,观察着似锦——前世的似锦,第一次被周夫人叫来与他见面,她可不是如今这样冷淡的。
为何她会这样?
似锦也在观察孙浴泉。
她觉得眼前这个孙浴泉,虽然还是少年的模样,可是眼神却不似少年,反倒像是前世毒死她前的那个孙浴泉的眼神,深沉,狡诈,狠毒,做事果断而不计后果。
难道孙浴泉也重生了?
想到这种可能,似锦背脊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悄悄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稳住,不能颤抖,不能逃走。
凶手都不怕,她一个受害者怕什么?
她若是怕眼前这条毒蛇,他会生生世世缠着她的。
想到这里,似锦挺直背脊,藏在衣袖里的双拳悄悄握紧,竭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道:“母亲,我有一幅画在父亲书房里放着,我想现在去拿。”
周夫人笑了:“去吧,你父亲这会儿刚从宫里回来,应该在外书房。”
见似锦要走,孙浴泉忙也跟着起身,道:“表妹,我也正好要去见表姨夫,劳烦你带一下路吧!”
他说着话,眼睛盯着似锦,观察着似锦的反应。
似锦先是一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类似的场面前世也发生过,周夫人已经预备把她许给孙浴泉了,把似锦叫了过来,让她正式看一看。
似锦自然千肯万肯。
那样俊美的少年,那样显赫的侯府,她可不就一眼相中了。
所以似锦不恨周夫人,只恨前世的自己虚荣心强,眼皮浅,才会上了别人的当。
如今孙浴泉成了威远侯府世子,周夫人看他自然又不同了,含笑道:“似锦,自家表兄妹,既然顺路,你就带着你表兄过去吧!”
又吩咐大丫鬟水芝:“水芝,你跟着世子和大姑娘一起去前院。”
似锦看了孙浴泉一眼,并不肯一下子如了他的意,反而看向周夫人:“母亲,我先前在兰庭使的那四个小丫鬟国色,幽客、幽兰和香祖,我使惯了她们,还让她们去望花楼侍候我吧!”
周夫人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为难即将及笄快要出嫁的庶女,便叫了王妈妈进来,吩咐道:“你去挑选四个丫鬟送到兰庭让老太太使唤,先前在兰庭侍候大姑娘的那四个小丫鬟,都拨到望花楼。”
王妈妈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似锦向周夫人嫣然一笑:“多谢母亲。”
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告辞离去。
孙浴泉拱了拱手,随着退了下去。
周夫人看着孙浴泉细瘦如竹的背影消失在细竹丝门帘后,点了点头,和威远侯夫人说道:“表姐,你这个庶子瞧着不错,以后定能孝顺你。”
威远侯夫人嘴角扯了扯,没有说话。
她之所以为孙浴泉请封世子,是因为孙浴泉答应她,娶了周似锦回去,让周似锦为她的宝贝沐泉守寡,以后还会过继一个儿子接续她的宝贝心肝沐泉的香火。
沐泉为了周似锦这命硬克夫的女人而死,那她就满足沐泉的心愿,让周似锦活着时为他守寡,死了与他合葬。
似锦带着春剑走得有些快,不过孙浴泉三步两步就带着水芝追了上来。
他一边走,一边问似锦:“表妹很喜欢古画么?”
前世周似锦嫁妆里有十幅古代名画。
他本来想拿几幅去向上司行贿,周似锦却不肯给他,还说什么是赝品,是好友给她的纪念,不能送人。
后来孙浴泉偷偷让人鉴定了,十幅古画居然全是真迹!
估计是岳父周胤私下给她的陪嫁,周胤一副凌然不屈两袖清风的模样,谁知竟是个伪君子,随随便便就把这些传世名画给了一个庶女做陪嫁。
庶女如此,嫡女不知道陪送多少呢!
又想到似锦居然不肯把这些传世名画给他,让他去打点上司,孙浴泉心里一阵忿恨,看向周似锦的眼神就带了些冷意——周似锦把自私自利把精明劲儿用在他身上,真是可恨!
还是他的表妹好,温柔善良,就算只有一两银子,也会全部给他,连心都给他,更不用说还给他生了好几个可爱的儿女。
似锦佯装没听到,脚步不停,直接去了外书房院子后面的小偏门。
在小偏门守着的是韩勇的娘韩婆子。
韩婆子婆媳俩得了似锦不少赏赐,见似锦过来,忙笑嘻嘻上前请安:“给大姑娘请安。”
似锦很喜欢韩勇一家人,也笑了,道:“韩妈妈,我要见爹爹,劳烦你帮我通报一下。”
水芝忙道:“韩妈妈,夫人让我带着威远侯世子过来见老爷!”
韩婆子很快就回来了:“大姑娘,世子,老爷在书房候着,请随我来吧!”
外书房门外立着两个陌生的青衣小厮。
似锦见外书房里有客人,便没有立即过去,而是走到庭院东北角的那丛竹林边候着。
孙浴泉也走了过去。
如今正是仲秋时节,这竹林依旧青翠欲滴,根根向上。
孙浴泉观察着似锦,见她静静看着栏杆外的竹林,便用极低的声音道:“表妹,我很喜欢青青翠竹,因为竹子清华其外,澹泊其中,很是清雅脱俗,从不作媚世之态。”
前世他和周似锦新婚,他陪着周似锦在威远侯府花园里的竹林边散步,也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周似锦可是敬佩得很,说家中一切俗务都交给她,她支持他保持青竹般高洁的内心。
周似锦瞧着平静无波,其实很想呕吐。
前世的她眼睛该多瞎,才会被这样的伪君子给骗了。
外书房里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先生,是不是令爱来了?”
似锦听出是小凤凰的声音,顿时欢喜起来,可是转念一想,不由有些奇怪:小凤凰怎么来了?
略想了想,似锦就明白过来了。
她爹是文华殿大学士,正是小凤凰的老师,学生微服拜访自己的老师,多正常啊,又不是第一次过来。
正在这时,外书房门上的青竹丝门帘被人掀起,一个做书生打扮的清俊少年探头出来看着似锦道:“周姑娘,先生请您过来。”
不是小凤凰又是谁?!
似锦顿时笑了起来,也不理孙浴泉了,轻移莲步,款促湘裙,急急走了过去。
孙浴泉如遭雷击,似被定在了那里——这......这是景和帝?
哦,不,这是皇太子林岐,他还没做皇帝。
想到就是这位景和帝,坐在紫檀雕花宝座上,眯着眼睛看着他被刽子手在勤政殿前一刀一刀凌迟,孙浴泉一颗心似堕入冰潭之中,整个人都被冻在了那里。
一种极深的恐惧,从心脏生发,随着血液流遍他的全身。
在这种恐惧的支配下,孙浴泉转过身去,双腿发僵,踉踉跄跄离开了。
林岐:“......”
这人是谁?怎么回事?
他给一边侍立的亲随李敬使了个眼色。
李敬拱了拱手,快步追了上去。
似锦原本还在想着如何一刀剁死孙浴泉,臆想中已经把孙浴泉给一刀一刀剁成肉酱了,这会儿一见小凤凰,简直是拨开乌云见明月,心花怒放疾步走了过去。
林岐嘴角微翘,眼中带笑,闪过一边:“周姑娘,请进来吧,令尊正在给在下开书目。”
似锦紧紧抿着嘴忍着笑意,从林岐身侧走过,进了书房,屈膝褔了福:“爹爹!”
嗯,小凤凰比我高不少呢!
周胤果真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听见似锦进来,头也不抬道:“你终于知道来看看爹爹了?稍等片刻,待会儿爹爹有礼物给你。”
似锦一听说有礼物,开心得很,走到书案边,见那里放着一个鸡翅木圈椅,上面放的是她存在外书房的锦缎坐垫,便坐了下去:“爹爹,什么礼物呀?”
哎,这坐垫怎么还是热的?
她抬头看向林岐。
林岐眨了眨眼睛,起身走到了书架前,装模作样选书去了。
似锦明白了——原来小凤凰刚刚坐过这里。
周胤抬头道:“有客人,别闹。”
似锦得意洋洋道:“爹爹,我知道,这是你的学生。”
周胤停下手中的笔,疑惑地看向似锦。
似锦笑了,单手支颐轻轻道:“就是殿下,爹爹,我认识殿下的。”
周胤:“......那你还不去给殿下请安?”
似锦与已经去世的许二姑娘相熟,多次去安国公府作客,而皇太子又是许二姑娘的嫡亲表哥,似锦认识太子殿下也是正常。
似锦乖乖答应了一声,起身走到林岐身后,屈膝行礼:“给殿下请安。”
林岐还没见过她这样乖巧听话,心中好奇,点了点头,很是矜持:“平身吧!”
似锦怕爹爹起疑,又乖乖地走回书案东端,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周胤见似锦似与太子熟识,便不再忌讳,一边低头写字,一边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说威远侯世子也过来了么,他怎么没进来?”
林岐本来在看书架上的书,闻言耳朵竖了起来。
似锦道:“威远侯夫人带着新请封的威远侯世子来做客,母亲把我叫去见客。然后我要来看父亲您,威远侯世子就提出也要过来,母亲就让我带他过来。我想着不合适,就叫水芝跟着来了。刚才殿下一掀开门帘,威远侯世子似乎被吓了一跳,兔子一样逃走了。”
周胤:“......”
似锦这一段话似乎有言外之意。
他抬头看向似锦。
似锦迎着爹爹的视线,眼睛澄澈:是的,爹爹,我就是意有所指。
我这位嫡母想把我许给孙浴泉了,我若是像前世一样,岂不是自投死路?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终于满6000了,好难啊o(╥﹏╥)o
第二更奉上,第三更在晚上九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