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思再次陷入了白虎与阿豆的梦里。场景回转。
阿豆娘亲被咬死的那一刻,地上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衣里,缓缓站起来一个透明的魂魄。她低头看了看变透明的手掌,阿豆还在家里等她呢,须臾拔腿往外跑,没跑两步,却凭空腾起一股森冷阴气的漩涡,吸附到白虎的身上。
世上有一种鬼,名为伥鬼,被老虎吃掉后,从而变成了为其仆役的鬼魂,继续引诱人被老虎吃掉。引诱的人,自然从亲人下手。也不知是白虎诞下幼崽外加哺乳期的虚弱,还是与阿豆娘亲搏斗中被弯镰刺伤了背身受重伤,他无力再去攻击下一个人。
她日日与白虎的意志抗争,白虎死守幼崽身旁,她则趁其不备左右它的意识往无为村的方向跑。只要一眼,见一眼阿豆便好,看看他怎么样,好好生活下去便好了。
也不知跑了多少次,次次未出森林,白虎都清醒过来,仆役她服从,折返回去守着幼崽。
最后一次逃跑,快要到森林出口,正好撞见两个风餐露宿的降妖师。
降妖师的功力未见多强,浅林村口尚有人迹之处见到吊睛白虎,更多的是惊惧惶恐,抄起桃木剑胡乱施法攻击一通乱打,见白虎势气渐弱,趁机往外逃了。
阿豆娘很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白虎躯壳就快不行了,她会随之消散吗?还是灵魂进入阴曹地府,投胎转世?
眼皮就快阖上的时候,她听到了缥缈空灵的银铃声,由远及近......是地府的勾魂使来了吗?
“叮呤——叮呤——”,一个摇铃的碧衫女子在她的身侧停下。
她蹲下身问:“我可以不收了你,你想不想多在这世上多呆些时日?”
想啊,当然想,她还没看过阿豆一眼呢,她缓缓点了点头。
四肢百骸传来撕裂感,三魂七魄几欲被碾成了碎片,碧衫女子将她锁进了银铃里。
她不慌不忙地找到洞窟,抱起里面安睡的幼崽,喃喃自语:“嗳,也好,成全了两个可怜母亲的心。”
撕裂的痛意转眼消弭,等她缓过来,方才发觉她附身到了幼崽的身上。
下一刻,她看到了阿豆。
牵牛花团簇的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里。
小虎崽和小阿豆转着圈跑闹,小阿豆跑累了,撑着膝盖边喘气边摸小虎崽的头:“我输啦,我输啦。”
话毕,他跑进厨房,将拔了毛的小山雀丢了一个破木碗里,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小虎崽跟前。
“吃饭了,小猫咪。”
她埋下脑袋蹭了蹭阿豆的膝头,这是她被阿豆抱回去,陪着他一起生活的第一个月。
村民有人认出她是小老虎,委婉建议阿豆将她放回森林里。
三年后,她越长越大,差不多是成年老虎的躯体,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忌惮她,日夜劝说阿豆养虎为患,终将害人害己尸骨无存。阿豆犟着头不肯,村里自然绕着他家走,彻底远离阿豆。
“你再说一遍?它不会咬人的!”
“你就是个怪物,养老虎的怪物,老虎吃人的,我们迟早被你害死!”
“我家的鸡就是你养的东西偷的!”
“......我家的看门狗也是被你那老虎咬死的对不对?”
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童扭打在一起,越骂越激愤,旁的小孩儿也义愤填膺地加入战局,骂咧的,丢小石子的,拿脚踹的。
阿豆鼻青脸肿回家时,她刚好从森林里捕猎野兔吃饱了回来。
她看到阿豆蹲在篱笆角落里,脑袋埋进膝头,委屈低泣:“娘,小猫咪从来没有咬过人,为什么大家都容不下它。”
门边传来老虎的低嚎,阿豆抬头,抹掉眼泪:“你回来啦?”
“小猫咪,我和你一起回森林生活好不好?”
她慢慢靠近他,在他身旁趴下,脑袋轻轻点了点。
深冬,刚下了场雪,云白掩深绿。
森林深处,一溜烟蹿出一只野兔,印下一串圆圆的足印。
足迹戛然而止,横空蹿出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左手将兔子死死摁进雪地里,过了会儿,拎起来放进嘴里。
她找到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形,他已习以为常去生啖血肉。
回到森林的七八年当中,阿豆逐渐长成少年的轮廓,只是没人说话,有点寂寞,可他不在乎。小猫咪身上有熟悉的气味,有令他安心且依赖的温度。
她发觉他几欲是主动的放弃了作为人的语言,作为人的生活方式,一心以为他是只野兽,潜意识只想变得和她一般。
她后悔了,即便她一个人回到森林,偶尔偷看阿豆一眼,他还是个正常的少年,也许哪天有了心仪的姑娘,谈婚论嫁,结婚生子,有口热饭吃,有个屋遮雨......她便可以放心去投胎了。
思来想去之间,咻地飞来一只箭,她跳起险险躲过。
白皑皑的雪地里,有人飞马而来,顽劣的笑声回荡在林中,高声对她道:“哟,竟是只吊睛白虎。”
马上一看便是洛阳城中哪家贵胄子弟,打扮华贵,身背箭囊,手里捏着一把做工精细的弓。
“遇上小爷是你倒霉,看我扒了你的皮给小爷我做氅。”他狂妄道。
箭不断射来,退无可退。
红着眼咬断马腿,马儿惊逃,那狂妄小儿掉落下来时,她反扑上去咬断他的脖颈后,她空茫了一瞬,旋即拔腿反身跑远。
又落起鹅毛大雪,白雪地里一滩猩红的血迹被缓缓掩盖。
良久,她折返而来,地上的人的眼睛睁可怖地睁着,嘴唇乌青,脖颈上的血已经干涸。也不知是冻死的,还是失血过多而死。
他一身所着全是金贵玩意,倘若——
倘若换了银钱,阿豆回到人类社会,也能安身立命。
恶虎为森林之王,如今的她还能在森林里庇佑阿豆,她哪天真真正正地消失在这世间,她的阿豆总要存活。阿豆必须回去,她要保他接下来的一辈子衣食无虞。
......
然后呢,然后你怎么做的呢?去偷东西?
阿豆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吗,他又知道你是谁吗,你的这番夙愿可否善了呢。
秦思思恍如隔世,见证了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只老虎,一个孤魂野鬼的半生。这不似梦,是阿豆娘的回忆录。
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眼,入目望去一片翠绿枝叶。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信息量太多,脑子有点懵懵然,转不过来。
“妹妹可算醒了。”
头顶传来散漫悠闲的嗓音,秦思思揉眼睛的动作一顿。眼珠子转了转,缓缓回了神。
“我的腿麻了,妹妹既醒了,便劳烦你坐起来吧。”
嗯?什么情况。
秦思思后脑勺动了动,唔,一片温暖燥热,这——
她抬眼望去,撞上寻皆允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等等,这个角度,她躺在小变态的腿上么?!
她怎么敢?!
秦思思旋即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腰板挺得比身后的树干还直。
脑子里冗杂一团,梦里阿豆娘的,自己被内力震晕的,寻皆允武力值逆天的,泪痣化蝶可真是个比罂粟还迷人的美丽少年......
啊呸,想什么东西,她真的是脑子进了水。
眼前的少女双眸微茫,带着刚睡醒的潮湿雾气,陷入老僧入定状态,寻皆允默默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心情非常好。
过了会儿,少女伸手挠了挠脸,自言自语呐呐道:“发生了什么?感觉什么都不记得了......”
寻皆允好心提醒:“老虎,被我杀了。”
“......喔。”秦思思默,装傻这招果然不管用了。
“天快亮了。”寻皆允锤了锤发麻的腿,缓缓站起来,哂笑道,“回到相府,该说的,不该说的,希望妹妹有个分寸。”
秦思思乖乖点头不吭声。
天际冒了鱼肚白,天色处于暧昧的灰暗与清明之间。
寻皆允回身往后走,老虎的尸身僵硬,侧躺在一边,寻皆允守了一夜,也没从它身上感应到春珠的存在。应该在那个叫阿豆的人身上吧,他暗忖。
暖黄的朝阳缓缓升起,他背后的高阔天际,晨曦云彩悄无声息地涌动,光线里透出诡异的红。
秦思思正对着东边,那红得诡异的阳光异常刺眼,须臾之间,云潮翻涌,半片天际都染了鲜血般的红。
秦思思的胸口莫名密闭而压抑,脚下倏然震动起来,不对劲,很不对劲。她不由喊道:“寻皆允!”
寻皆允闻声,眼前的老虎尸身逐渐如烧焦的黑雾般,缓缓消弭,空荡的深林传来凄婉又愤恨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的尾调掺杂着隐隐泪腔。
“你杀了我又如何,我本就是已死之人,一抹残魂,原本了却夙愿我便安安静静去投胎了,你偏与我作对!”
“我的阿豆为何这么苦,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们为什么非要逼我至此,我只想好好陪着我的阿豆走完这一程而已!”
听着环绕在森林半空的又哭又笑的女声,秦思思一时怔愣。
是阿豆娘亲么,她不会化成了厉鬼吧?
寻皆允眉一沉,寒声喊道:“你吞了春珠。”是一句陈述。
“呵,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他扯唇笑了下,“管你是鬼是神,你若犯我,我照杀不误,不然你想如何?”
“杀了你!”
寻皆允的面前凭空骤现个一身血衣的女人,女人披头散发,没有脚。
一个光秃秃的手骨掐上他的脖颈,寻皆允眸一低,看见一张目呲欲裂的脸。女人整张脸愤恨而癫狂,双目流着两行血泪。
他讥笑了下,指尖的银戒蓝光乍闪,化作一柄锋利柔软的软剑,电光火石间,剑身齐整划过,女人整段手掌骨被削掉,霎时散落一地白骨。
女人松开寻皆允,用另一只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掌握住被砍断的手腕,不怒反笑。
“一堆白骨而已,丢便丢了罢。”
话毕,秦思思发现,另一半的天也染满了血红,血云低垂,整个森林里笼罩着诡异的红雾。
秦思思塞了太多信息的脑子终于缓过来,摘出有效讯息,她原本是来救寻皆允刷好感度的啊!因为书里写着他会被困法阵一天一夜:血云压阵,地动龟裂,寻皆允掉进了裂开的缝隙里,一直落一直落,好像没有尽头。
“寻皆允,快逃!小心地面会裂!”
秦思思大喊道,话未落,霎时间寻皆允瞬移过来,皱着眉拽住了她的手臂。
“嗞嘶——”她俩的脚下咧开一个大豁口,寻皆允还保持着拉着她手臂的姿势,二人一同直直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