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卫青郡做了一个梦。
她很清楚是在梦里，因为和阿娘在一起。
阿娘牵着小青郡的手，那时候她也就六七岁的样子，白白净净还有点婴儿肥。娘俩下了马车，进了一个大宅子，好客的主人家把她们迎进内宅，阿娘去谈事，卫青郡就在后院玩。
梦里鸟语花香，梦里的孩子，还有个玩伴。
那个玩伴不理人的，就坐在厢房窗前读书。
书有什么好读的，卫青郡置身梦中，抱了木墩子来，她手里抓了几个石头子，隔着窗户把石子扔了进去。
阿娘总说她是个猴，从小坐不住，一读书就困，玩起来像个淘小子，卫青郡踩着木墩子扒着窗檐也看不见里面的孩子模样，没办法，她太矮了。
石头子扔进去，没有动静，她又扔了一个，很快，有个人从窗口探出半身来：“什么人？”
小小的卫青郡踩着木墩子，正要扔第二块小石子，让人抓个正着。
她一点不认生，往院子里指了一指：“一起玩吗？”
那个人看不清模样，却冷淡得很，他合上窗，不理她了。
卫青郡从来不是个容易退缩的人，小时候也这样，她把石子扔掉，从随身携带的锦袋里掏出来两块糖抓在了手里，蹬蹬蹬跑到厢房正门那敲了敲门。
到底是做梦，场景转换得很快，小小的卫青郡把糖给了一个小哥哥，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玩，下一个场景就变成了别的，她炫耀着跟小哥哥说，她有好几个爹爹，掰着手指头还数了下。
小哥哥长得很好看，只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可这样的他，在她掰手指头的时候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不像她，阿娘总说她像个猴儿。
小哥哥说她胡说八道，那不是她爹。
六七岁的孩子或许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十六七岁的卫青郡在梦里却是知道了，她清醒得很，她没有爹。悠然从梦里醒过来了，卫青郡以为自己不论生死都已经离开将军府了，结果睁开眼睛一看，她的确是离开将军府了，但是那熟悉的床帐，怎么又回到东宫了！
床边坐着一人，背对着她。
他锦衣华服，看身形气度眼熟得很。
卫青郡揉了揉眼睛，吓个半死，一激灵坐了起来，动作之间，男人回过身来，谢贠浅淡目光就落在她脸上，面露不悦：“东宫不是你的游戏地，说走就能走。”
卫青郡靠在床壁上，心惊肉跳：“太、太子殿下怎么在这里？”
谢贠低下眼帘，遮住了眼中情绪：“你说呢。”
之前，她可是把他这样那样一番才出来的，她仔细看着他神色，抚着心口强把那颗狂跳的心按住：“我不知道。”
谢贠慢慢抬起眼来，那漆黑的眸子里，几分愠怒几分小心翼翼：“你想家了？回门怎不叫我？”
卫青郡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老总管含含糊糊说太子有三，那两位其一暴戾，其二温善，可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看似无情却有情，心心念念从前的朋友，他陷在回忆里不肯出来，宁愿把她当成那个人。一个看似温善有情却无情，哪个都不正常。
她凭借他眼中情绪，猜着：“谢、二？”
谢贠见她认出自己，目光更沉：“东宫戒备森严，竟然还有人入宫行刺，若不是我及时清醒后果不堪设想……待抓到刺客了，不扒了他的皮难泄心头之恨。”
他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双手被捆……抓到了扒皮……
卫青郡后背扫过风意，冰冰的凉，如果可以的话，那这会早就跑了，这个谢贠喜怒无常，她不知道靠着自己的这张脸能坚持多久，一旦他变回那个温柔贠那就露馅了吧。
东宫回不得，回不得，现在又回来了，怎么办？
卫邯就在三皇子府，她要去找卫邯。
想到卫邯，卫青郡心中似有定海神针，越发地冷静，这还不如在将军府呢，思来想去的将沐远山暗骂了一通。
偏偏谢贠还看着她：“既已醒了，准备准备，带你去玩。”
青郡萎了，哼哼着：“我这是怎么了，我没有力气走不动。”
谢贠弯腰，拿起了她的鞋，抓过那纤细的脚腕就过来了，卫青郡看着他给自己穿鞋，感觉自己是一个任人摆弄的人偶，她想着他给她讲过的故事，十分的唏嘘。
“小铃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给她穿过鞋吗？”
谢贠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抬头：“你这是，吃醋了？”
卫青郡少不经事，哪里懂得吃醋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看着他，谢贠帮她把鞋穿上，随即拉着她手臂将人带过来，拥着她站了起来。
“大可不必，”他扶着她肩臂，能感觉得到她的腿软，几乎是在抱着她了，“小铃铛也不是太子妃，太子妃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卫青郡装作听懂了，点了点头，她现在不是没有力气，腿软是吓的。
她跟着谢贠来回踱着步，心里却是百转千回，想伺机逃走，不等他们出去，老总管踉踉跄跄冲了进来，求爷爷告奶奶的求着谢贠，让他快些去参加夜宴。
太子有正事不做，却围着卫青郡转，他不走，她怎么跑？
卫青郡一回身坐在床榻上，完全不想配合他了：“诶呀我头晕，我好难受，我还想睡一会儿。”
谢贠还跟老总管说着话：“太子妃身体抱恙，宣太医。”
老总管在旁干跺脚：“太子一时三刻也不想与太子妃分开，老奴明白，但是这夜宴是必须去的，皇上本就对东宫失望，太子殿下总要去一趟的，要不，就带着太子妃去，你们一起去，也不是不合礼法的。”
谢贠终究不是正常的那个，他满心满眼都是偏执，自然不愿配合他们。
“太子身在其位，当然要谋其事，不能任性，”卫青郡很怕他一直带着她，那她还怎么走脱，赶紧起来相劝，一副贤妻模样：“我不去，我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头晕……诶呀可能是刺客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我怎么去的将军府怎么回来的，都记不大清了，我想再躺一会儿……”
一说到此处，在场三人都是心虚。
老总管与沐将军里应外合，本来已经说好了的，沐将军把人带走，将军府推助太子一党，结果人是带走了，又被太子抢回来了。
谢贠不知前因后果，追到将军府，与沐将军闹了不愉快，直接把人抱回来的，回门变成了抢人，太子妃让人下了药，他怕是自己做的手脚。
自始至终都知道怎么回事的卫青郡，却在装不知道。
老总管满眼期望地看着她，示意她再劝劝太子，卫青郡再劝：“啊对，你得守住东宫，你是太子，我才能是太子妃，是也不是？”
谢贠蓦地抬眸，随即放开了扶在她肩上的手：“说的也是，那一起去。”
一起去干什么，她现在巴不得马上和他分开，卫青郡懒得猜测他的意图，一律敷衍：“我不要，太子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我跟着你是怕你分心，再说太子殿下去哪我去哪，那以后人家都要笑太子长尾巴啦！”
老总管在旁狠狠点头：“太子妃说的有道理。”
谢贠眉眼间瞬间冷厉下来，转身走了。
老总管立即跟上，等他们一走，卫青郡立即跳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忘，在枕头下面摸了一把，拿出了铜牌藏在身上。夕阳西下，眼看就要黑天了，她叫着柳儿，想让柳儿过来陪着她，到时候好假扮柳儿趁机出宫。
可喊了好几遍，柳儿都没有应声。
片刻之后，反倒是进来一个高个子宫女，这宫女一直低着头，到了近前，恭恭敬敬福了福身：“太子妃稍安勿躁，等太子殿下离开东宫，奴婢就带您出去。”
这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卫青郡嗯了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敢问，您是……”
来人站直了身体，将一块腰牌递到了她的面前：“十几年前，长公主与将军割袍断义，曾有秘密协议，彼此不会再见，如今郡主出现在燕京，此行危险，将军命我将腰牌给郡主，也有几句话托付郡主带给长公主，两国若战，绝不容情，只此一次，各自安好。”
之前，卫青郡不是没有怀疑过，沐远山执意要把她送走，究竟有没有私心。
他这般待她，会不会已经认出她了？
现在不用猜了，他甚至懒得再做表面功夫，直接了当地告诉她，他知道她是谁，想让她告诉阿娘，两国若是交战，并无旧情可言。
他把卫青郡送走，便也只这一次帮她们。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卫青郡心中对沐远山的一丁点憧憬也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本来也是，哪里有什么旧情，就是她，一次也不想他来帮。
是生是死，于他何干！
宫女递过腰牌来，似是信物：“我等护送郡主出京，身份户贴已经安排好了，郡主拿着我们将军腰牌，一路上无人敢拦，出了燕京，就不要再来了。”
卫青郡磨着牙：“怎么，这燕京什么时候成了沐家的了，我还来不得了？”
宫女来之前，已经受了令，不敢拖延时间：“夜宴在即，皇帝要见赵国世子，趁着太子和三皇子同去内斗，此时是离开燕京的最好时机，将军费尽心机，已安排妥当，希望郡主能够配合一下，离开这东宫才是正经。”
只言片语，已经组成了一张网。
沐远山为什么说两国交战的事，为什么急着把她送走，又说不容情，皇帝为什么见卫邯，太子和三皇子斗的是什么，卫青郡敏锐地感觉到，这些事可以串联在一起。
那就是，真的要打仗了。
卫邯怎么办，赵国的百姓怎么办，她伸手拿过沐远山的腰牌，翻来覆去看了眼，忽然远远扔了出去：“回去告诉你们狗将军，他认错人了！”
说着，趁着那宫女看着腰牌所在之处，卫青郡提着裙摆冲了出去。
侍卫队在太和殿往东，才集结过，太子谢贠在一行人的拥簇下才出东宫，就上了马车。
老总管随后上车，给太子整理衣领：“殿下莫管朝事，这一次只怕三皇子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皇上赐婚东宫，本来就是想要沐家军做好准备，开春去踏平赵国的。那赵国长公主是沐将军的老相好，他能愿意去才怪？三皇子极力促成战事，殊不知得罪了谁，让他们斗去。再说打仗了也是好事，殿下只管休养生息，慢慢身体好了，记忆也能回来了，还有机会重掌政权的……
谢贠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老总管还在啰嗦：“太子殿下只管称病，一切自有天意。”
其实老总管只是在拖延时间，正常的太子一出来，就没那两个什么事了，他这边细细叮嘱着，刚要叫走，冷不防车帘一掀，一个人影飞快闯进了车厢。
若是旁个，侍卫队怎能一点动静没有，老总管正是惊疑，看清来人了真是哭笑不得：“太子妃？”
卫青郡跑得气喘吁吁，一把将老总管推开了去，自己坐在了些贠身边：“你起开！”
谢贠狐疑地看着她，卫青郡喘了两口气，顾不上擦着额角冷汗，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我、我也也要去，谢二，我跟你一起去！”
谢贠任她抱住：“不是说怕我分心吗？”
她额头上还有密密的汗，真的是跑着来的，卫青郡两腿发软，就靠在他肩臂旁，对他笑得惨兮兮：“太子殿下还是分点心给我吧，以后你走哪我去哪，我就是太子殿下的小尾巴，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