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铮扭头就跑,是因为他不想让陶然看到他的狼狈,她会怎么看我?同情我、怜悯我?还是看不起我、鄙夷我?
他其实从来没有觉得穷有什么丢人的,哪怕被同学嘲笑是拾破烂的,他还是每星期都会出来一趟。他动作很快的,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把学校附近的瓶子都捡完,卖的钱够他一星期的饭费了。
光华中学是有奖励给楚铮生活费,不过他想攒起来,拿回家给外婆用。
他不介意被任何同学看到自己捡瓶子,只除了陶然。
楚铮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不想让陶然看到这一幕,就像那天她邀请他去食堂吃午饭,他下意识地就拒绝了,不想被她看到自己啃干馒头。
他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永远都只是那个理科成绩很好的男同学,而不是一个翻垃圾桶捡瓶子的可怜虫。
然而,楚铮根本就跑不过陶然,陶然身手太好了,很快就追上了他。
如果今天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为了顾及反派少年人的自尊心,陶然一定扭头就走,假装没看到他。
可是雨太大了,楚铮一直淋下去,生病了怎么办?
陶然一把就拽住了楚铮的胳膊:“雨这么大,也不回学校躲一躲?”
楚铮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陶然从他手里抢过了麻袋,又把伞递给他,“帮我撑着伞,我来捡瓶子,我动作比你快。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趁着这会儿雨大,其他拾荒者都去躲雨,你还能多捡点瓶子。”
雨点子打在塑料桶的铁皮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那黑乎乎的垃圾桶散发着难闻的气息,跟着雨水返潮,又多了一股霉味。
陶然一双纤纤素手,白皙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十指细长,你能想象到和这双手有关的画面,应该是在钢琴的黑白键上翩翩起舞,也或许是捧着一杯澄澈透亮的清茶,但总之不该是伸进那个脏兮兮的垃圾桶里。
可她就那么伸进去了,毫不迟疑,而且动作比楚铮快得多。
楚铮有一瞬间的呆愣。
他设想了很多陶然可能会有的反应。
可能看不起她,也可能赶他回学校,可让他想破头,也绝对想象不到她会这样做。
陶然已经拽着他往前走了:“还愣着干嘛?下一个垃圾桶啊!”
楚铮以前捡瓶子不多,他才刚来大城市,对这个业务还不熟练,陶然可是熟练得很呐。
奶奶过世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再穷的日子她也过过。她住过桥洞、睡过大街,和流浪狗抢过被人丢掉的食物垃圾。
所以她真的很爱钱。
特别、特别爱。
有了钱可以睡在暖和的房间里,可以吃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可以买好多好多亮晶晶的东西。
不管是多难的日子里,陶然的性格始终没变过,她热爱生活、保持着好奇心、爱玩、喜欢享乐,就算是住在桥洞里,她也会剪一个塑料瓶,装上水,用来盛放一朵在野外摘的小花。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生活,生活也不是一直都在亏待她,她把日子越过越好了。
虽然对于别人来说,陶然只是一个扔进人堆里完全不起眼的普通人,租着普通的房子,读过普通的大学,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
可让陶然自己来看,比起从前的艰辛好了一万倍,知足常乐呀,更何况,现在她又跟着系统赚了那么多的钱。
因为这份过往的经历,捡垃圾什么的,那她可太会了。
陶然用最快的速度搞定了这一切,然后把楚铮塞回了学校,“赶快回宿舍洗个热水澡啦!”
大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陶然撑着那把黑色的大伞,在雨里越走越远,那道倩影就像是用刀刻在了楚铮的心里,久久都挥之不去。
室友都回家了,今天宿舍里只有楚铮一个人,这难得的平静,他本来应该好好享受,多做几套卷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那些题目上,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黑色的马克笔,无意识地涂涂画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物理卷子上被他画出来的那个娇俏少女,像是在对着他眨眼睛。
她的眼睛总是很亮,肤色白得像透明一样,嘴唇很柔润,笑起来的时候一对小梨涡很动人。
楚铮干脆抽出一张纸,开始给陶然写攻略,想帮她提高理科成绩。
她平常对基础难度的题目,总是很不上心,答题十分散漫,因为马虎丢了太多分;那些难度特别高的拔高题,她来了兴致倒是能研究上一整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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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天色晴朗,鸟语花香。
陶然刚一来到班里,就看到楚铮递给她一个小盒子,是她最近沉迷的一款小布丁,那家店就在学校门口斜对面开着。
“哇塞!我最喜欢吃他们家的巧克力布丁了,谢谢你~”
楚铮:“该我谢谢你才对,老是请我吃饭,还帮我捡瓶子。”
陶然帮他算了一笔账:“你原来每天的饭费都控制在两块钱以内,早饭是一碗粥加一个半馒头,中午饭是半个馒头加两碗汤,晚上吃一个烧饼,捡那些瓶子一共才卖十几块,给我买一个布丁就三十多了,这太不划算了。”
这笔账不是这样算的,如果可以,楚铮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布丁都买给她,多换她几个像刚才那样,收到礼物以后脸上洋溢的大大的笑容。
不过,他只有这么多钱了。
以后再想办法帮同桌的少女买更多好吃的吧。
楚铮掏出了周末给陶然列好的学习攻略,“我分析了你上一周的错题,发现你有一类题目错误率特别高……”
陶然边吃布丁,边听他讲题,时不时地点点头:“嗯嗯!”
才吃到一半,就看到一大帮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寸头男生,拿起陶然桌子上的布丁包装盒,问向身后的人:“你早上亲眼看到楚铮去买这家布丁的?”
“是的,当时我还奇怪,这个穷酸鬼怎么敢进甜品店,敢情他是偷了你的钱啊!”
其他人全都议论纷纷:“早就跟你们说了,跟穷鬼住在同一间宿舍,要锁好自己的柜子,看好自己的东西,这一下钱包丢了能怎么办?宿舍里又没有装监控。”
陶然放下了手里的小勺子,盖上了布丁瓶子的盖子,站起身来,“你们把话说清楚。”
楚铮不善言辞,但陶然不会看他背黑锅。
那个寸头男生叫金岩,“我是楚铮的室友,今天早上往寝室里放东西的时候,发现柜子门大开着,我周五走的时候忘记锁了,我的钱包不见了,钱包里有一千多块钱。
要不是楚铮偷了我的钱,他哪里来的钱买布丁啊?其实钱不钱的我还真不在意,别说一千了,就是一万、十万的,少爷我也随手扔着玩,我就是恶心这种地沟里的老鼠。”
陶然掏出手机:“那报警吧。”她百分之百信任楚铮的人品,不管是出于一个作者对笔下人物的设定,还是出于这几天以来和楚铮之间的相处,报警能还楚铮一个清白。
其他人全都楞了:“报警?不至于吧?”
金岩:“犯得着报警吗?寝室里我们已经搜过了,他的床上和柜子里都没有,再搜一搜他的身上和课桌,不就找出来了?”
“你们敢动楚铮放在寝室里的私人物品?”
“有什么不敢的?他一个穷鬼,有什么值得我们惦记的吗?哦,对了,在他的床头上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张物理卷子,上面画着你的画像呢,他偷了我的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布丁,你们俩一个穷光蛋,一个又土又丑,还真是天生一对!”
恰在这时,宿管阿姨追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钱包,“金岩同学,你把钱包落在我那儿了。”
里面的钱一分都没少,金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相当难看,青一阵、白一阵的。
陶然:“道歉。”
她的气势太盛,其他同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陶然直视着金岩:“我让你道歉,听不懂人话?楚铮根本没有偷你的钱,但你一上来就污蔑他,还乱翻他的东西。”
班长出来打圆场:“多大点事儿啊,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既然误会解开了,大家都散了吧,快到上早读的时间了。”
“你这班长当的真有意思,他们刚才围着楚铮,非要搜他身的时候,你就当没看见;现在证明楚铮是被冤枉的,你倒是出来当和事老了,敢情针没扎在你身上,你不觉得痛是吗?如果今天被污蔑的人是你呢?如果是你被同班同学污蔑偷钱,一句话也不听辩解就要按住你搜身,你还能把话说的这么轻巧吗?”
教导主任刚好经过高一三班:“这是怎么了?”
陶然三言两语地就向他解释清了整件事。
教导主任神色严厉,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不光有金岩,还有跟着他一起污蔑楚铮的那些同学,“一会儿升国旗的时候,你们几个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楚铮同学道歉。一个人的名誉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自己不顺心,或者是对他人存有偏见,就平白污蔑别人的清白,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金岩很不爽,教导主任走了,他小声吐槽,“他穷他有理呗,秃头怪老是护着楚铮。”
陶然都气笑了:“楚铮从来没有用穷,来道德绑架什么,是你本来就没理。你随随便便就说出这种话,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穷是什么,你也不知道钱是什么,你所有的钱都是爸妈给的,是你钱包里永远花不完的百元大钞。
你不知道他周五冒着多大的雨捡塑料瓶,一个塑料瓶卖八分到一毛钱,把这附近所有的垃圾桶翻一遍,运气好的话他能卖到十几块,这是他一个星期的饭费。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没有因为你的富有,没有因为你高高在上就仇富,那你又为什么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把你对他做的那些错事归结为他穷,而不肯承认就是你做错了呢?”
这一句句话有理有据,金岩羞愧地低下了头,有心想要向楚铮道歉,又觉得抹不开面子,最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陆耀宇站在高一三班的后门旁边,手里拎着一个高档红木食盒,原本是来给陶然送早饭的,同样也听到了她刚才那一席话。
他出身太好,比金岩还不知道什么是钱,总是鄙夷贫穷、异化穷人,是不是也做错了啊?
陶然坐回了座位上,重新吃那个布丁,刚才她在第一时间盖上盖子,就是怕谁的唾沫星子喷进去。
这要是她自己买的,当然无所谓,脏了就不吃了呗。
可这是楚铮给她买的,一个塑料瓶卖八分钱,这一个布丁整整三十五块,一共要捡四百三十八个塑料瓶才能换回来。这是一份太重的心意,她一丁点也不舍得辜负。
这还是第一次,光华高中的同学向楚铮道歉,可他居然一点也不在意了。刚才他们污蔑他,他就不在意,现在他们道歉,他也没觉得有多值得关注。
他的视线,一直、一直都放在陶然身上。
看她为他挺身而出,看她伶牙俐齿地怼人,也看她轻抿着嘴角吃布丁。
在楚铮的世界里,好像除了陶然,其他人全都不重要了。
他和她认识还不到一星期呢。
但她就像彩虹一样绚烂,自从认识她以来,他的世界全都染上了她的色彩。
楚铮和陶然解释物理卷子上的画像:“当时我画的时候……”
陶然一笑:“嗨,我懂的,上课太无聊了嘛,随便画点什么,给你看看我的课本。”
她快速地拨动自己的书页,原本画在一角的小人,就像是动起来了一样,等她把一本书拨完,楚铮像是看了一部简短的动画。
楚铮:“他们拿你和我凑对,我怕你听了心里不舒服。”
陶然:“别理他们,闲的,让他去跟教导主任说啊,看教导主任信不信?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学霸,安啦,再怎么抓早恋也不会抓到你头上的。”
她那张殷红色的小嘴里,还咬着挖布丁的小勺子,唇畔沾了一点布丁碎屑,笑的眉眼弯弯、神采飞扬。
楚铮的心跳在失控,好想告诉她:“不是因为无聊才画的,是因为一直想着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被陆耀宇打断:“死丫头,你的专属外卖小哥来了!赶快腾开桌子,迎接你的早饭吧。”
楚铮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刚才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他凭什么说那样的话?
正如陶然对金岩说的那样,楚铮和金岩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么楚铮和陶然何尝不是呢?
做朋友可以。
她对他好,他也对她好。
他们可以平等的君子相交。
至于别的?
一只住在阴沟里的老鼠,怎么敢奢望去拥有高高悬在空中的明月?
****
自从金岩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楚铮道歉。
学校同学对于楚铮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
在背后议论他的人当然还是有的,不过当着他的面,说那些恶毒的话的人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楚铮之前刚刚来到这座繁华的大城市,对它一无所知,也没有人脉,想不到除了捡瓶子还能怎么赚到钱。
但陶然有人脉呀,轻易就给他安排上了:“我在学校旁边的育才培优中心补课,老师说想找一个高中生勤工俭学,在老师太忙的时候,帮忙看一看课堂,辅导小学班的奥数,时薪不高,刚进去一小时只有十五块,以后可以慢慢往上加,你能接受吗?”
楚铮当然可以啊,辅导小学生做奥数题,一个小时赚的钱就比他捡一下午瓶子还要多。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教导主任邀请楚铮参加数理化的竞赛,还提名他竞选下一任学生会主席。
其实楚铮根本不想参加学生会的竞选,竞赛他倒是很喜欢,成绩优异的话学校这边有现金奖励,是他一入学就打听好的,而且高考也有加分。
但学生会,那就全是一大堆麻烦事了。
可教导主任盛情难却,非要给他把提名加上去。
楚铮想了想,反正最后是同学投票,肯定不会有人选他的,也就由着教导主任了。
等楚铮这边缓过来这口气,陶然也不用再经过陆耀宇那道手,特意来送吃的了。
毕竟楚铮吃了那些东西以后,又算在陶然请客里面,然后为了答谢陶然,每一星期都买什么小布丁啊、小蛋糕啊。
真不知道楚铮一个数学次次都考满分的大学霸,到底是怎么算的这笔账?不管赚多少钱,都不舍得给自己添一块红烧肉,反而一个劲儿地给陶然买那些华而不实的甜品。
虽然确实很好吃啦。
但是真的没必要啊。
陶然给陆耀宇发消息:“之前谢谢你啦,以后不用给我送吃的了。”
陆耀宇:“咋回事啊?老妹儿?说好的要送一个月,这才一个星期啊。”
陶然跟他解释:“其实之前也不是我想吃的,我那天跟你上拳击台,就是想打服你,让你别再老是和我作对,真不图赢这个赌注。后来也是想让楚铮好好吃饭,才麻烦你送饭的,你也知道,我要是直接请他吃饭,他肯定不接受。”
陆耀宇瞬间暴走:“楚铮、楚铮!你一天到晚满嘴都是楚铮,你为他花费那么多心思,就因为他长着一张像暮哥的脸?”
陶然:“???”
陆耀宇:“我和你打赌,是咱们俩之间的事,我送、你吃,和楚铮没关系,ok?”
陶然:“太麻烦你了啊,我吃食堂就挺好的。”
陆耀宇:“我每次给你定的都是私人厨房!”
陶然:“那岂不是更麻烦你?真不用了。”
一条转账消息弹出来,陶然又给陆耀宇发了一个特别大的红包,大到比他过年拿的最大的红包钱都要多,不管是多贵的私人厨房,都够吃上千八百顿了。
陆耀宇他爸对他,都没陶然对他这么大方,但他怎么更生气了?越看那个转账金额越生气,气到快要爆炸的那一种!
可恶!楚铮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仗着和江暮长得像吗?死丫头至于把楚铮这种冒牌货当成宝贝吗?
陆耀宇拨了一通越洋电话:“暮哥,乔甜你自己管吧,我是没办法帮你盯着她了。”
电话那边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依稀能够分辨出架子鼓的节奏,一道冷淡的男声传来:“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