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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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还要逃婚吗?”眼前,是十岁的弟弟,小小的孩子在她坐着的时候才方方齐高。
谈凝怔怔地望着谈桦。
有那一刻,她甚至相信了此一时只要她向他伸出手,哪怕对方是王亲国戚,是尚书是王爷甚至是皇上。
只要她向他求助的话,管他人是谁,弟弟也会不惜摔得粉身碎骨的拉她一把帮她逃出去。
只要她不想嫁。
“阿桦。”谈凝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臂,却是低声叹道,“谢谢你。”
心头像是有一股暖流自那一罅坚冰中缓缓地流过。
前世,十六岁的谈凝,眼里只有着心里喜欢的人,只有爱人,她期待着裴尚之能救她于水火,等待着裴尚之来将她拉出深渊,憎恨着裴尚之轻怠自己和自己的这份感情。
她却不知道,许多的时候当真的出了事了的时候,她最能依靠的人除了自己之外——
便是家人。
便是亲人。
前世,嫁娶那一日哭花了妆的新娘,没有看到正站在自己面前关怀自己的弟弟,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孩子向她伸出来的那一只,哪怕还稍显得几分稚嫩的手。
“谢谢……”谈凝鼻头禁不住一酸。
“阿姐?”谈桦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卢怀王是好人,嫁给他,阿姐是愿意的。”谈凝望着眼前的弟弟。
“好人?”
谈桦低头想了想,隐约的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可是,我听二娘说嫁给他不好。”
孩子还只有十岁,懂不得那些个弯弯绕绕,只留在了好与不好,坏与不坏上。
谈凝笑了,伸手摸向了他的脑袋,低声道,“桦儿,这世上多是残缺的,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更不会全天下所有的好事喜事乐事都让一人给独占。所以,有的好,便有的不好,只看人所能接受的程度。”
“……”这话对于谈桦来说有些复杂,为什么会同时有好又不好呢?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谈桦抬头望着她,神色尚且有几分懵懂迷茫。
谈凝看出了他的不解,无声的笑了笑,道,“卢怀王他是一个好人,可善待我,予我安心,给我容身之地,这是好。他身有怀疾不会有子嗣,是娘说的不好。但这个不好,放在了这些诸多的好之中,对于阿姐来说,便是无足轻重了。”
谈桦大坻明白了过来,想了想,再问道,“所以,阿姐嫁给他,是真正自愿的?”
谈凝望着他许久。
末了,她笑了笑,低头摸着他的脑袋道,“是的,嫁给卢怀王,是阿姐自愿的。”
“……”谈桦立在了她的身前像是在仔细的打量着她的神色,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被迫之余强撑着说的逞强言。
谈桦的性格是沉默的,甚至带了几分木讷。
不比话不多但行事雷厉风行的太叔卢,这个孩子不善言词,平日里和人说话不多,便带着连反应也会比旁人慢上一拍。
“……”小小的孩子仔细的打量着她,一双乌墨一般的眸子像是在思考着,带了几分谨慎,带了几分沉吟。
就这样过去了许久,谈桦点点头,从衣袖内取出了一个包得歪七扭八看着很丑的礼盒。
谈凝一怔,接过了他塞过来的那个小小的礼盒。
“那桦儿就祝福阿姐和姐夫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谈桦说道。
盒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柄精致的刀鞘,正巧巧是那夜她逃婚时塞给她的那把兽骨小刀的刀鞘。
谈桦是府中最不受宠的孩子,府上自来都没有什么东西赏给他的。
这把兽骨小刀是他十岁生辰的那一天,父亲送给他唯一的东西,谈凝还记得那一天这个寡言木讷的弟弟真的高兴的像个十岁的孩子。
“这个阿姐不能收。”谈凝抿唇道。
“大喜的日子送刀是有些不吉利,不过这是刀鞘。”谈桦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低着头有些局促的绞着手指说道,“爹爹让我月后就进兵营里在翟广将军麾下磨练着,阿姐手上有刀,可以杀坏人。”
“……”
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么早就要将他送去兵营里了。
谈凝一双手捧着那个礼盒,道,“阿姐不是说这个东西不好,而是这个礼太重,这把刀是父亲送给桦儿的生辰之礼,是桦儿最喜欢的东西,阿姐不能夺人所好。”
谈桦怔怔地抬头,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又望了一眼那一把兽骨小刀。
这确实是他非常喜欢的东西。
也是他所唯一能送出的东西。
谈桦摇头,“阿姐会更需要它,而桦儿,还有这个。”
说着,他从衣袖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串银制的铃铛。
“铃——”
“铃——”
小小的铃铛碰撞着响作了一片。
谈凝怔怔地望着那一串小铃铛。
……
“铃——”
“铃——”
六岁的谈凝第一次见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子。
那孩子正在摇篮里嚎啕大哭着,哭得嗓子哑了周围也没有一个人看顾着他。
婴孩的眼睛水灵灵的,只是哭皱了一张脸,看着委屈的像只哈巴狗一样。于是,她轻轻地摇着那个小小的摇篮,把那摇篮摇得像是一只小船一样的荡啊荡啊荡。
她轻声的给他唱着一曲摇篮曲。
于是那个孩子便渐渐地止了啼哭声,只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一脸委屈的望着她。
六岁的谈凝笑了起来,她趴在了那个摇篮前伸着小萝卜手勾着,往那摇篮上头系了一个小小的铃铛,那个铃铛小小的,只在摇起来的时候会发出一阵阵清脆的银铃声。
“铃铃——”
“桦儿乖,桦儿乖哦……”
“桦儿不哭,不哭不哭哦……”
“阿姐给你唱摇篮曲听,桦儿不哭哦……”
小船轻轻摇啊摇啊摇。
“铃铃——”
“铃铃——”
……
可是,那个时候他才那么小啊。
这个世上当中会有人能保留得住襁褓时期婴儿的记忆吗?
“……”谈凝怔怔地望着那一串小小的铃铛,随即将视线移向了谈桦,十岁的孩子还是稚嫩的,无论是神色还是说话都见着青涩,尤其是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不多,咬字音总带着含糊不清的小奶音。
谈桦见她正望着自己,有些别扭的撇过了头。
于是谈凝也不由笑了。
她伸手抱住了这个才十岁的孩子,卜一被阿姐抱住,孩子还有几分局促和不好意思,却听她附于他耳边说道,“此去兵营,阿姐不能送你,你自己多保重照顾自己,还有就是……切记要小心鄂营与边王骞。”
谈桦愣住了。
因为不久之后,边王骞必反,鄂营做为翟广将军麾下的副将是反军的主帅。
那一反牵连了不少的人,也是远在兵营的谈桦一切噩梦的开始。
这是她前世远在濮阳城里面,仅能知道的事情。
“……”
喜娘来了,一张脸笑得像花一样的灿烂,“姑娘,王爷来迎亲了。”
女儿喜,嫁得如意郎君情深重。
女儿悲,鸳鸯两厌空房孤。
她并不知道太叔卢是否是她的如意郎君,这个男人,太深沉,太果决,也太令人难以捉摸。
“卢王妃来了!”
“卢王妃来了!”
堂中的送喜小童正扎着花鬏,见着喜娘扶着新娘子走出来,一边伸手拍着掌,一边欢呼着叫喊了起来。
是满堂的华彩喜剪,见着喜宴摆满了整个谈府,一个个陌生的宾客直把那一人围在了正中央。
见他身如玉树。
见他颜冷如玉。
见他抬眸而望。
大喜的这一日,太叔卢头冠红珠宝玉发垂玉带,身上则穿着一身的皇室祥云锦吉服,那是以金云裁衣,朱红地染双股暗纹,见着奢侈大气而又带了几分缠绵的柔情。
在听到小童的叫声后,他从人群里转过了身望了过来,是一双深色的眼眸正照见这一府的花烛。
“……”
“……”
心口,有那么一瞬间的一颤,在对上他的视线之后。
他有一双非常深的眸子,冷墨的深地,在敛下的时候教人窥不清他心里头的想法,在抬起的时候让人心里胆颤生畏。
那是一双不怒自威的眸。
在那一双眸子中,她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地缓缓地向他走近,走进那一双眸里。
于是,她看见了坚毅而又冷静的自己,看见那个女子一身如火的嫁衣似凰似玉,见着那一抹极艳的红在他的眸中一点一点的染开,一点一点的盛满。
“……”宴场中一时安静了下来,无数的宾客起身屏息的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王妃,该向王爷行礼。”喜娘在她耳边小声着提醒。
“……”
谈凝立在太叔卢面前得喜娘提醒才恍恍然地回过神,正准备扶身下礼,却见有一只手缓缓地向她伸了过来。
谈凝怔住了。
伸出来的那一只手见着指骨苍劲而修长。
这只手正停在了她的面前,近的她甚至能看见他掌心上交错盘综的掌纹。
“……”谈凝怔怔地抬头望向他,直望入了他那一双深色的眸子,像是不由自主的,她缓缓地伸手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掌心上。
放在掌心的小手,得他合掌而握,便是将她牵了过来。
在满堂坐席之中,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下。
于是,一付终身。
“好!!”有人哄笑的鼓掌起来。
一声欢贺声起罢,瞬间听着掌声如雷鸣一般的从四方之地响了起来,伴随着一波高掀一波的贺喜声。
“恭祝王爷与王妃有情成眷,百年琴瑟!”
“恭祝王爷与王妃恩爱情长!”
“恭祝王爷与王妃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
祝贺声一如潮水一般的涌入耳里。
见着喜堂中的小童将金花礼绢洒了满天,金色的花,似金色的雪,纷纷扬扬的落下,飘落在了她的发上,飘落在了他的衣上。
“王爷大喜!王爷赐喜!王爷赐喜!”听着几个小厮托着一盘又一盘的礼盘抛去了天上,一时引得不少的人争哄着抢喜。
“王爷大喜!”
“王爷赐喜!”
“王爷大喜!”
送喜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满堂的祝贺声与欢庆声却是盖过了外头那哗啦响着的炮仗声,听府上的那些个小童们欢笑颜开的拍掌大笑着,好似过年了一般的开心。
满堂的鼎沸之声。
谈凝抬起了头望向了站在一旁的太叔卢,见他长身玉树,立如磐石,沉稳而又缄默。有那么的一瞬间,谈凝想,也许这一世她没有看错人,也没有选错人,更没有嫁错人。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太叔卢侧头望向她,说道,“卢王府穷,清减了一些,只得委屈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