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蓉城早早地入了秋。清晨寒凉,四处弥漫着雾气,道路两旁的榕树向前延申,一眼望不到尽头。三中的学生们穿上红白相间的校服,返校的身影妆点着萧瑟的早秋街道。
“莞,你真的不吃蛋饼吗?一会冷了会变腻的。”焦元亮晃了晃手上的塑料袋子,有点心疼自己多买了一只蛋饼。
谢许澄伸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道:“好啊你,也不说请你澄哥也来一块儿,就知道成天莞莞长、莞莞短,你看你莞莞女神理你么。”
池莞尔白了谢许澄一眼,有点不好意思:“闭嘴!谢许澄,你怎么说话越来越讨人厌了。”
说完,她有点害羞地撅起嘴。涂了樱桃红唇膏的嘴唇圆润小巧,衬得她表情有三分嗔怪。
从前同学们就总爱说池莞尔长得太娇美了,一双小鹿似的圆眼明亮且有灵气,浓密的睫毛弯弯翘起,平日总带着点笑意。偏偏她声线又残存着孩童的稚嫩,有时候随便说几句话,被街上路人听去了,都会以为她在撒娇。
果然,她刚控诉完谢许澄,旁边的焦元亮就扯着嗓子开始起哄了。就算没有刻意撒娇的意思,声音天生这样引人误会,她也无可奈何。要不是他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池莞尔肯定会有点生气,但既然是焦元亮这个狗东西……池莞尔叹一口气:“有的人估计这个暑假奋发学习了几个月,再也不需要抄我的作业了吧。”
焦元亮倒抽一口气:“莞尔姐!莞尔神!您就当我刚刚放了……哦不,刚刚有谁说话了?”
“是狗叫吧。”谢许澄眼睛转了转,若无其事地说。
焦元亮眼睛瞪得圆圆的,咬牙切齿:“……啊,是。莞尔姐,你看,都说蜀犬吠日,这太阳才刚刚出来,狗儿们都兴奋了。”
“噗……”池莞尔看向对面高楼边际冉冉升起的朝阳,被焦元亮毫无节操的自黑惹得嫣然一笑。
正巧,对面街角走过一个孤单的身影,池莞尔的视线缓缓地落到他身上,那个人斜挎着一只浅蓝色的牛仔布书包,校服下的身材清瘦,在高中生人群中本该丝毫不显眼,但或许因为此时对面只有他一个人微低着头,让池莞尔觉察出了一丝与众不同的气息。
“那不是顾熙么。”耳边传来焦元亮不屑一顾的声音,“妈的,看见他就烦。老子最讨厌装逼犯。”
池莞尔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是否与众不同、是否讨焦元亮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池莞尔今天找他有事。
且,必须达到目的。
*
逼仄的小巷,空白的廉价笔记本落了满地。
一只穿着高帮篮球鞋的脚用力地踩到地上的塑料自动铅笔上,发出清脆的“喀嚓”一声。
少年被人按住肩膀半跪在地上,略微抬起头,盯着那只边缘上沾满尘灰的运动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按在他肩膀上的手随着他的笑一起抖动,身后的小个子抬起头看了看同伴,发现对方被少年的这声笑点燃了怒火,随即更用力地按下去。
“笑你妈呢笑?有什么好笑的!”那只篮球鞋提起来,结结实实地朝着少年的前胸踢了过去,水泥地上的黄沙被鞋底带起来,呛得少年沉沉地咳嗽起来。
少年没什么表情,刚刚的笑容已经消失,但脸上既没有胆怯,也没有怒火,就像一个被按下暂停键的机器人,一脸木然地低着头。
他的刘海似乎很久没剪过了,在身周新学期刚新剪了头发、换了新鞋的高中生中显得格格不入,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阴郁感。
少年闻言抬起头,遥遥地对上盛气凌人的篮球鞋主人:“当然好笑。”他似乎并不为自己此刻有些屈辱的姿势感到狼狈,半跪在地上依然有着几乎能够压倒面前站着的男生的气势。
他凝视着对方,碎发下清秀的眉眼缓缓地弯了弯,露出慵懒而讽刺的笑意。
池莞尔躲在家属楼楼道口,提着一口气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唇。
她怎么感觉,顾熙……完全没有在怕的,甚至在故意激怒对方!
像是在刻意印证她的猜测似的,顾熙张开唇轻飘飘地说:“让你妈知道,生了你这么个蠢儿子,我可是帮了她大忙。”
“她也跟我说谢谢呢。”
“你说好不好笑。”他微微偏了偏头,漫不经心地说出激怒对方的话,视线错过运动鞋男生朝远处看去。
哎呀!
池莞尔小心地朝墙后瑟缩了一下,才又偷偷地侧身去看。
不好,陈恒他已经伸手扯住了顾熙的头发,正打算把他往上扯!池莞尔倒吸一口气,朝外面跑出去。
“住手!”她大声喝止陈恒,冲上去推开这个一米八的大块头。陈恒被她推的一个趔趄,但他实在体型高大,推完池莞尔也有些脱力,朝后退了半步。
她紧张地侧过头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佝偻着身子的顾熙,对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
池莞尔心里惊了一下,她今天下午故意将波浪卷的头发披散下来,以前每每这么打扮,总有人说她娇柔得让人升起极强的保护欲,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救的顾熙却并没有露出丝毫感动的神情。
她心里有点没底,但还是硬着头皮对上陈恒愠怒的表情:“陈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池莞尔,我跟谢许澄是朋友,我不会动你。但这是我的私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池莞尔皱眉:“私事……?这里是学校,你在校园里这么欺负同学,你觉得我能熟视无睹么?”
“呵,”陈恒轻蔑地笑了一下,“你装什么呢?咱们都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家里爷爷辈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汉子,别跟我说你被这点小儿科吓着了。”
池莞尔默了默。
“你爷爷在战场上搏出来的荣光不是被你这么糟蹋的。”她用力推开仍然按着顾熙的那个小个子,毫不畏惧地对上陈恒气得通红的脸。
“今天这件事,我偏要管。”她有些紧张地捏住校服袖子,“如果你不服气,就去问问澄哥……”尽管很不愿意借用谢许澄那傻子的威风,她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问问澄哥允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问问他,什么才是大院子弟的规则。”
……
沉默许久,陈恒恨恨地看了一眼顾熙,啐了一口。
“小白脸。”
“也是,跟你妈一样,都是出来卖的嘛。”
人走了,还不忘将贬低顾熙的话掷在身后。
池莞尔有些尴尬地看向顾熙。他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的运动衫外套,但已经被刚刚那两个人扯开了,拉链估计已经完全报废。原本柔顺而轻薄的刘海也被人揉扯得不成样子,方向错乱地顶在头上。
在她没躲避视线时,他脸上也受了伤,颧骨的部分青了小小一块,在白皙的脸上格外显眼。
顾熙随他妈妈的艳丽长相,连双眼皮的褶皱都美好地上翘,几近张扬的美遗传到男生身上时,就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清俊感。但他似乎从未关注过自己堪称妖孽幼少期的长相,一直留着微长的刘海,虽很有空气感,但半遮住精致的双眼,总蒙上了一层阴郁,再加上他不太好相处的性格,就更加生人勿进。
“你,没事吧?”池莞尔伸出手,手指轻轻地落在他的淤青上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脸上是不是不能涂红花油?”
顾熙没理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刚刚沾上的尘灰抖下来。
“顾熙,你疼不疼啊?”
“要不要去校医院”
“要不要跟老师……”
身边的人叽叽喳喳地实在太烦,顾熙不耐地低头对上她的视线:“所以你围观了我被打的全程,就是为了在结束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告老师?”
说到告老师三个字的时候,像是被自己的猜想逗笑,他脸上划过一丝讽刺的笑意。
池莞尔被他噎得一瞬间不止该作何反应。
“你看见我了啊。”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背上爬上酥酥麻麻的尴尬感,耳朵似乎也有渐渐发红的迹象。
她有点慌乱地否定:“……不、不是的。”
“其实,我也害怕没办法阻止他,还反而被他打。”她连忙将手心摊开,让顾熙看见自己掌心的薄汗,“谁能想到谢许澄那个狗东西在学校里究竟有没有声望呢?”
“如果你是来我面前展示你们的……”
“不不不,”池莞尔急匆匆地摇头,“你不要误会,我真的只是路过,这件事跟谢许澄一点关系都没有。”
耐心已经耗尽,顾熙转身便走。尽管身后的女孩是被全校奉为校花的池莞尔,他也没有丝毫继续听下去的心情。
他只因为待拆的家属楼里贩卖的文具便宜一些才绕路过来,没想到被陈恒他们堵了个正着。
是他大意了。
顾熙脸上闪过一丝恨意。身后没什么动静,他都可以想象到那个被大家捧惯了的女孩,被他冷冷的甩在后面傻站着的表情。
大概又是……咬着嘴唇露出那副该死的楚楚可怜的表情吧。
或者,眼睑轻轻地开合,把失落挂在眼角、眉梢,无声地勾引别人怜惜的目光。
呵,他按下心里浓重的恨意,压抑住被对方引起的酥麻的感觉。
“如果你想听见我说,谢谢你救我。”他背对着池莞尔,讽刺地笑了一下,“那我直接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池莞尔:“如果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小忙呢?”
他的背影僵住,随即转过身来,笑着对她说:“那就会更加让我觉得……”
“恶心。”
“池莞尔,你们院子里的人能商量商量么,要恶心我,一起上啊。”
完了完了完了,池莞尔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一个一个地来,算怎么回事。”
他轻轻地叹一口气:“会让别人,很困扰的啊。”
……
看着顾熙远去的背影,池莞尔无奈地耸了耸肩。
身边的小姐妹要是知道自己救了顾熙还反被骂了,肯定都会蜂拥上来安慰她。不过,其实池莞尔一点也不伤心,毕竟,他们和顾熙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
她只是想要哀嚎,自己想让顾熙帮的忙,看来今天是办不到了啊啊啊。
顾熙这个……池莞尔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起他刚刚对上陈恒时不卑不亢的表情。确实……唇红齿白,怪好看的。
“小白眼狼。”她翻个白眼,“别以为好看点我就能原谅你。”
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