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洛回到旅馆。
她收起雨伞,斜靠着门框放好。雨水顺着伞尖淌下,蜿蜒地流进了地板的缝隙里。
阿芙洛在旅行小桌前坐下,点燃蜡烛,又将和艾维特一起购买的葬礼花束插进了花瓶里。安顿好这些后,她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拿起酒瓶,又在面前摆上一只酒杯,倒满。
“敬伊莱亚斯。”她轻声说。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她,阿芙洛对着窗外的天空举起酒杯,独自一饮而尽。
所以,就是这样了。
艾维特失去了一切权势,但却能回到湖心之城,回到那位足够保护他的老师身边;而麦雅会被释放,在所有人的默许下,继续她那些关于帝国祭祀的研究。
博恩·伊莱亚斯,则会永远作为一名光荣的战死者,躺在摩南的墓园里。
阿芙洛没法为这个结果去责怪斯派科特公爵或者麦雅什么。麦雅决无法容忍一个沽名钓誉的卑劣者践踏真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而在斯派科特公爵看来,家族的继承人的安危,显然要比一位将领死后的安眠更为重要一些。
人总是在为了更重要的事物而不断地妥协着。
那么她呢?
对她来说,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事物?
阿芙洛想起了生前的伊莱亚斯。伊莱亚斯和她是同一时代的人,在她因为刺杀帝国王子而名扬联盟的那段岁月里,她也听说过伊莱亚斯骁勇善战的威名。
而她真正认识伊莱亚斯,只有这次返回极夜之地的两个月。
伊莱亚斯或许不算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却足够公正。他保护了因为议院与黑巫师家族的间隙而被刻意为难的麦雅,斥责过企图滥用权力的下属,善待将士,关心每一个士兵,而且身先士卒。他是一位优秀的统帅。
倘若伊莱亚斯不是那么严格地恪守着公平与正义的信条,或许,艾维特也就不必杀了他。
想到这里,阿芙洛心里一阵难受,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努力过,为了彻查真相接近艾维特身边,东奔西走,收集证据,可最后却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更大的利益和更高的原则面前,她无能为力。
伊莱亚斯花了一生来守护正义,正义在他死后却得不到伸张。
明天,三月十日,就是伊莱亚斯的葬礼了。她答应过海伦娜,会让艾维特付出应有的代价,滚回他该待的垃圾堆里,她没做到。
凶手要去参加受害者的葬礼。
真讽刺啊。
阿芙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从心底里涌出强烈的不甘心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正直的人应该满载荣耀而归,品行卑劣者为人唾弃,而坏人一定会得到惩罚,诗歌和戏剧里都是这么写的,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这么说的。英雄和恶棍的故事总会有一个happyending。
——如果没有。
——如果所有“正确”的行为,最终却只能导向一个错误的结果。
那么,是时候采取一些“不正确”的措施来纠正它了。
阿芙洛捏紧了手里的酒杯,看着杯中的葡萄酒,第一次觉得它们的颜色与鲜血如此相似。她扬起头,将所有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力把酒杯摔在地上。
酒液顺着食道灌了下去,却仿佛逆流而上,想从她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玻璃碎片四下飞溅,有些划在了她脚上,疼痛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神经。阿芙洛觉得自己可能是醉了,然而,从未有哪一刻,她的思路像现在这样清晰。
她不是无能为力。
她是骑士,她手里有剑。
杀人的剑。
艾维特不是战斗型的巫师,空有四阶的实力,却未必能及上她在战场中磨练出的身手。在前去参加葬礼的路上,她完全有机会截杀艾维特,只要——
只要,等斯派科特家族和议院的交换完成,麦雅被释放。
一旦她对艾维特下手,消息传到,麦雅必然会陷入被议院派报复的危险之中。阿芙洛不可能放任那样的事发生。
然而,一旦交换完成,就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艾维特的罪行了。到那时候,在审判词里,她绝不会是什么正义的使者,而是杀人犯。
没有人能为她辩白。
名誉,声望,功勋,她花费一生积累下的这些东西,将毁于一旦。
——这一切究竟值得吗?
酒杯打碎了,阿芙洛直接抓起一旁的酒瓶,仰起头灌了几口。她看着花瓶里的葬礼花束,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湖心之城,家族的荫蔽之下,跟随老师学习的时候。
那时,她还只是一名骑士侍从,而家族为她找来的老师,则是颇负盛名的大骑士。
阿芙洛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她觉醒血脉的第一天,那个黄昏里,她和老师一起站在山顶上。她花了一下午才爬上这座山,累得几乎脱力,而老师连一滴汗都没有出。
她把手里的训练木剑拄在地上,勉强支撑住身体。
高处的视野中,整座湖心之城都在他们脚下铺开,像一幅绝代名家的画——不,那是连最天才的画家都画不出来的场景,梦幻般的白色城堡就建在水里,美丽,繁华,小舟五颜六色,像星星一样点缀满了整片湖泊,行人从桥下划船而过,水面倒映着夕阳,波光粼粼。
老师问她:“壮观吗?”
阿芙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几乎已经不会说话了,喃喃地回答道:“……壮观。”
“你出生在贵族家庭,又是最罕见的血脉属性,你将会拥有比这壮阔得多的人生,在往后的岁月里,你有太多的机会见到高处的风景。”老师那时候,是这么和她说的:“可是,我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同样是遗传自血脉的力量,有些人能成为传奇骑士,有些人却庸碌一生,除了力气比平常人大一点之外,几乎是一无是处?”
“为什么?”
“因为内心。他们只有来自于强大生物的血脉,却没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强大的内心。血脉是古代巫师赐予我们的礼物,可即便是他们自己,也没有明白这件礼物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可是——”
“这并不是什么演讲稿上的空泛说辞,孩子。蕴藏在你血脉里的潜力是无限的,你只需要去学会怎么激发它。唯有最坚定、最无畏的意志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阿芙洛终于问道:“……我应该怎么做?”
“你需要明白你的内心,你想守护的是什么,而你坚持的又是什么。你需要找到,什么才是支撑你信念的锚点,是你愿意为之牺牲一切去追求的。这将会是贯穿你一生的事业,好好去做吧。”
……
阿芙洛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找到,而且必将继续寻找下去——如果她还有任何“未来”可言的话。
阿芙洛伸出手,把一面镜子移到正对自己的位置。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简单而清晰:为了一个伊莱亚斯,为了一个已死的、和她无亲无故、只有两个月短暂友谊的伊莱亚斯,放弃她的荣誉、前程、乃至于生命,是否值得?
为了再也不会被人看到的正义,是否值得?
“是值得的。”阿芙洛对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