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是在九岁那年被元乐子捡回的玄水楼。
元乐子将她当徒弟,但是同时也将她当女儿。
作为一个“老来得子”的人,元乐子自然也有老父亲的心态,他致力于将江芙培养成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看似柔弱,但也能杀人于无形的怪医。
总之又美又飒。
只是到了江芙那儿这四个字就剩下了一个飒。
十岁抓毒虫。
十一解剖尸体。
十三的时候同楼里的弟兄喝酒划拳,放倒了一片。
十五的时候陪着元乐子外出看诊,结果因为性别和年龄被人质疑,至此之后,果断换上男装、贴上胡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曾经元乐子给她买的那些小裙子转瞬变成了擦地的抹布。
元乐子倍感欣慰的同时又觉的牙疼。
毕竟谁会愿意自己的徒弟天天扮成个比他还老的小老头在他面前跑来跑去,尤其这个徒弟弟还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的时候。
元乐子在一刹那有些担心江芙的终身大事,不过好在还有虞泽。
随着江芙年岁渐长。
元乐子看着江芙和虞泽的眼光越来越暧昧,总觉得他两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芙被这眼光看得头皮发麻。
果断收拾包袱去了苗疆。
临出门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拎着包袱的虞泽,这孙子见到了她还停下来嬉笑着问了一句:“诶,你喜欢怎么样的啊?”
结果还不待她回答,这人就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我知道了,肯定不能找太高的。”
江芙当时就黑了脸,连打带踹的将那人打了出去。
但是不得不说虞泽的确说中了一点,随着江芙的身高在十三岁那年的停滞,她对伴侣的要求也从身高八尺、降到了七尺,后来六尺也勉强可以。
纯粹是因为仰着脖子看人太累,同时也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如果跟一个八尺的人站在一起,从身高上看总觉得像父女。
不过当时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她对成亲这件事看得很淡,觉着自己像师傅一样独自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是无聊时对自己未来的一种猜测罢了。
不过缘分来的就是这么突然、迅速,且让人措手不及。
而且往往事与愿违。
江芙是在到达苗疆后的第三天见到苗淼的。
当时她正在抓一条毒蛇,结果快要抓到的时候,突然听得平地一声吼,吓的她手一抖,那条毒蛇转瞬就跑了个没影。
江芙有点生气,转过头去想看看到底是谁坏了她的好事。
结果直了眼。
无他,这个人长得实在是太高了,站在江芙面前像是一堵墙,将太阳挡了个严实。
而此刻这堵墙正眼泪汪汪,一个劲儿往她这边挪。
江芙有点无语,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在他前面不远处,有一个背篓倒在地上,不断有蛇从里面蠕动着爬出来,缠绕在一起,五颜六色一团一团的,看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不过对江芙来说只是有点恶心。
“这是你的?”
她抬手戳了戳苗淼硬邦邦的小臂。
“嗯嗯嗯!”
苗淼顿时点头如捣蒜,其幅度之大连眼泪都甩出来了一滴。
既然见到了那便随手帮一下吧。
江芙转身从树上掰了根枝丫,然后眼疾手快的挑起毒蛇,将它们重新放入了背篓里,还将背篓的盖子盖好,递给了苗淼。
“给你。”
“谢、谢谢。”
苗淼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官话,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江芙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对了,看你的打扮好像是苗族人,我想从你们这儿换些药方,不知可否……”
江芙没报多大期望,毕竟苗族对中原人既不亲近也不疏远,而她要求的药方又多时一些不传之秘,人家未必会给。
所以她只是随口一说,都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
谁料眼前之人竟然一口答应下来。
“小问题,我带你去寨子里,我阿娘那儿有很多药方。”
江芙嘴角一抽,忍不住问道。
“你就不怕我对你们图谋不轨?”
“什么图什么龟?”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不会的!”
苗淼笑的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你刚刚帮了我,你肯定不是坏人!”
“对了,我叫苗淼,你叫什么名字?“
江芙看着他,有点无奈。
“我叫江芙,江水的江,芙蓉的芙。”
“这听起来像个女孩子的名字……”
苗淼弯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的平滑洁白、没有一点皱纹的手上顿了顿,感叹道:“先生,你保养的真好,手上没有皱纹,连声音都听起来像个少年。”
“哦,这个啊,”江芙摸了把自己的胡子,随手撕了下来,“假的。”
没了胡子的江芙脸庞白净清秀,在阳光下俏生生的像路边的一株葱兰。
苗淼不由的瞪大了眼。
“你看我干什么?”
“不是,我就是有点惊讶……不是,我觉你长的挺好看的,还有,你好厉害啊……”
他放慢了步子好让江芙跟上自己,口中语无伦次。
“我见过阿娘抓蛇,见过阿爹抓蛇,从来没见过向你这么麻利的,我自己是从来不敢碰这些东西的……”
苗疆擅蛊,而蛊毒又多是由蛇虫鼠蚁制成。
因此苗疆人多数都是抓蛇抓虫子的好手。
可是苗淼偏偏是个例外。
蛇虫鼠蚁这些东西,他看了心里有点害怕,但是更多的是恶心。
看一眼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那背篓里正是他忍着恶心逼迫自己三个月的结果。
不过好在遇到了江芙……
想到这儿,他看向江芙的神情更炙热了,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江芙有点郁闷,她对新认识的人并不会很热络,对于他的自来熟更是难以招架。
所以一路上“嗯嗯啊啊”的应着。
自己消息没透露出多少,倒是苗淼将自己的情况抖了个七七八八。
都传言苗疆擅蛊。
但是实际上并未所有的苗人都会制蛊,这往往是家族传承,而会制蛊的人,在苗寨中的地位也很高。
但是巧的是,苗淼的阿娘便是这么一个人。
而苗淼抓的蛇便是要给他娘用的。
江芙对这人的单纯有了个新的认识。
“以后这些话少说。”
她忍不住提醒道。
“你怎么跟我阿娘说的一模一样?”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跟我说,我们明明才刚刚认识。”
“你帮了我啊!”
江芙:“……”
算了,本来也只是去找药方的,操心这事干嘛。
江芙在苗寨待了三个月,似乎是因为苗淼的缘故,整个苗寨都对他相当热情,大大小小的药方,包括蛊毒,都对他透露了一二。
这收获大大出乎了江芙的意料,她也投桃报梨,留下了不少中原的药方。
只是这三个月中,苗淼突然变的奇怪了起来。
因为她是苗淼带回来的缘故,族长似乎认为他两比较熟,所及这几个月一直是苗淼带她漫山遍野的去找药材,而她也暂住在苗淼家里。
起先苗淼总是在她跟前忙前忙后,无比热情,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开始疏远起了她。
倒也不是说疏远,只是偷偷的看着江芙,每当江芙转过去的时候,他又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路上也不洋溢着笑容同她讲话了。
只是每当她同其他人讲话的时候,他又会别别扭扭的跳出来。
就比如现在。
“这是龙尾草,能治头痛、还有平喘。”
苗淼尽力平静的说着,眼睛却不住的瞟向江芙面前的那位姑娘,显的有点凶。
江芙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江芙走后,苗淼整个人的骨头都软了下来。
他坐在地上,一眨不眨的看着江芙的背影,流露出了一丝委屈。
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江芙。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只是平日里会无意识的盯着她看,她不见时又会心慌,看到她和颜悦色的同其他人讲话的时候又会难受。
情窦初开的苗淼怀揣着这种心情去询问了自己的阿娘,结果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阿娘笑眯眯的问道:“看你这个样子,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好啊,她当然是个很好的人。
面冷心热,人聪明,又医术高超。
不怕蛇不怕蜘蛛,抓虫子的时候干脆利落又冷静。
总之超帅的!
可是……可是……可是他是个男的啊!
苗淼一时间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内心仿若大风过境。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男孩子!
其实倒也不是不可以,蜀地的民风要比中原开放很多。
可是江芙是中原人啊,他、他、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苗淼想起了之前听说的中原有关断袖的事。
委屈的咬住了下唇。
她会疏远我也说不定……
抱着这种心情,他给江芙做了件衣服——一套男装。
腰带上的花纹极其精巧——那是苗族姑娘绣给情郎的。
苗淼仗着江芙不知道,存了自己的小心思,也算表了白。
他虽然害怕那些蛇虫鼠蚁,但是除此之外还是一个铁骨铮铮好男儿。
力气够大,也能吃苦。
还有一双巧手,编草鞋、编箩筐、刻银器、做衣服通通都不在话下。
这套倾注了他十成十心血的衣服更是精美非常。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苗淼做足了心里准备,将衣服送给了江芙。
一刹那,江芙的表情变的十分奇怪。
苗淼的内心顿时忐忑起来,他看着江芙礼貌的朝他笑笑了笑,十分高兴的收下了。
可是那笑容细看之下分明有点勉强。
“你……你穿穿看啊,合不合身。”
他忍不住说道。
“算了,改天吧。”
江芙走了。
苗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看着她。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江芙都没有穿。
她果然不喜欢我……
苗淼委屈的将泪意憋了回去。
如今已经过了三个月,再过几天,江芙就要回去了。
苗淼有点不舍,可是也没办法,只是一个劲儿跟着他,努力让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江芙离开前的第三天,他跟着江芙去了深山。
她要去找一种叫人面蛛的毒虫。
找到之后便会离开苗疆。
苗淼走在前面帮她开道,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是肉眼可见的低落。
两人一路无言,江芙受不了这过分沉闷的气氛,忍不住开口道:“你……算了,那个……你送的衣服……挺好看的。”
“那你为什么不穿?”
苗淼闷闷道。
江芙眉毛一挑,心道我怎么穿,我一个女孩子,你们这儿的男装又是袒胸露乳的。
所以她没答话,一是不知道怎么答,二是过几日就要离开,实在不用牵扯太多。
江芙这么想着,在一棵香樟的树根附近找到了人面蛛。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当他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
突然下起了大雨。
这段时间苗疆入了雨季,一个月里面有二十天都在下雨,又湿又热。
江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下雨的日子出来找毒虫,谁料半路上竟又是大雨压境。
这雨毫无征兆,哗啦啦的便落了下来,转瞬间雨幕连成一片,豆大的雨点往脸上身上砸去,砸的人挣不开眼。
苗淼将江芙整个人都护在怀里,带着她艰难的向附近的一个洞穴走去。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因为连日下雨,当他们走到一块植被较少的斜坡的时候,那儿竟然发生了滑坡!
苗淼一把将江芙扣在怀中,任由自己被泥水冲了下去。
松散湿黏的泥土以摧枯拉朽之势顺着斜坡滑了下去。
苗淼趴在地上,兜头兜脸的全是泥,鼻子耳朵里有不少,嘴巴里也有不少,后背更是火辣辣的痛,估计被泥土里的碎石划了不少口子。
连绵的雨滴打在身上。
苗淼的心跳动着,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鼻子里喘不上气。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可是还没有表白。
他看着被自己护在身下毫发未损的江芙,一股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于是心一横,也顾不得什么了。
吸了吸鼻子,一把抱住江芙,留下的眼泪在脸上洗出两道痕迹。
“江芙我喜欢你!”
恰在此时一道惊雷划过天空。
可是他的声音比雷声还大,在江芙耳边隆隆的响,无比清晰。
“我知道你们中原人不太喜欢这个,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说道最后已经有点可怜巴巴的了。
“不是……我……我……”
江芙难得有点惊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到了一阵呼喊声。
是苗寨的人见天气不对出来接他们了。
可是此时苗淼还死死趴在她身上。
“不是……我……你……你不是断袖,我是个女的。”
江芙推了推,没推动,只能小小声的说道。
漫天雨帘中,不知为什么,江芙的脸有点发燥。
“什么!你……你是……”
苗淼眼睛一亮,但是口中的话未说完,便被赶来找他们的人打断。
江芙看着急匆匆赶来的人,不知为什么心里松了口气,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
不过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日一早,江芙便离去了,趁着天未亮,雨未下、苗淼未起的时候。
此时她身上大包小包都是药材,可还是鬼使神差的拿走了那条腰带。
——苗淼这个傻子,真当她不知道这腰带的意思吗?
江芙笑笑,迎着朝阳离开了。
在她身后,在她住了三个月的那个小屋里,整齐的叠着一套衣服。
针脚细密,绣花精美。
在衣服上面压着一支木簪。
样式简洁,是中原的款式。
至于是送给谁的……
谁知道呢?
约莫是那个慌里慌张闯进来,又一下子愣在原地的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