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值深夜,戚少商腆着脸进了顾惜朝的房间,此时正同他闹呢,忽听得衙役来报,顾惜朝也不再手下留情,格挡戚少商的手一使劲儿,就将他推了开去,转身披上了外套。
“你先将众人召集过来,我待会就去。”
“是。”
顾惜朝见身旁之人一脸郁郁,好笑的摇了摇头,开门走了出去。
谁料刚往外走了几步,便见到了从同一个房间里出来的虞泽和楚留香,当下嘴角一抽。
六扇门给他们备了四个房间,结果真正用上的也只有两个。
当真……
好生不要脸!
顾惜朝瞥了眼虞泽身旁的楚留香,眼睛一转,又看向了身侧的戚少商,得来他灿然一笑。
戚少商长的本就俊俏,是同顾惜朝完全的不同的一股疏朗豪气。
更何况情人眼里出西施。
虽然顾惜朝明面上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大抵也是如此。
所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哼了一声,一甩袖子,率先走到了前头。
这是这半个月来第一次确切的得到季青阳的消息。
季青阳当真会藏,不过再会藏也终究会露出马脚。
毕竟只要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就必然会留下痕迹,更何况季青阳身子骨弱,光药材便是极大一笔开销。
这次的消息也是跟药材有关。
六扇门、神侯府,加上顾惜朝、戚少商、楚留香还有虞泽各自手上的势力。
六方人马齐齐出动,终于在淇县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
“荀阳草?淇县盛产荀阳草,可是如今不是季节,这么大的需求量……看来季青阳的情况不是很好啊。”
“大人,我们接下来如何做?”
“你们如今不用躲躲藏藏的了,”顾惜朝脸上露出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全力追捕他们,若他们要逃,扛不住也不要硬抗,埋伏在青云山的人手包围松一下,给他们开个口子——即便要跑,也要按照我的想法。”
“为何一定要是那儿?”
戚少商不解。
“因为青轩门当年就在回字城,现如今那儿重新建了个宅子,被季青阳盘了下来。”
顾惜朝淡淡道。
随着季青阳身份的发现,一连串藏在湖水下的秘事都被挖了出来。
顾惜朝他们的确查出了季青阳的来历,但是不是季青阳想让他们查的那份,而是他费尽心思掩盖的那份。
青轩门当年被誉为“奇巧门”,虽在江湖,但却更像是一座有利于江湖漩涡的孤岛。
其门内众人,不擅武功,却精通各种奇技淫巧,平日里总是大门紧闭,不喜与人交流,可是江湖上的各门各派却也一刻也离不开他们。
——毕竟他们不能保证自己是否有哪一天会有求于青轩门。
医药、机关、气门八卦……
无数能人皆汇聚于此。
江湖曾传闻青轩门的藏书即便烧三天三夜也烧不完,这当然是猜测,但也足见其家产之厚。
不是没人打他们的主意,但是都瞻前顾后。
这么多年来,真正敢付诸于实践、并且成功了的
——只有魏元忠一个。
他曾是江湖上的一名游侠,闯荡数年终于创出了一点名声,可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侠客多如牛毛。
他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最后盯上了青轩门。
青轩门本就不喜与外界来往,与中原各大门派素不亲厚,加之常年大门紧闭,门内之人又多脾气古怪,江湖上闲言碎语不少。
魏元忠先是雇人暗杀各大门派的弟子,搅起风云后,又将矛头指向青轩门,振振有词、证据详实。
他料定了青轩门里一人帮笨嘴拙舌、不善交际,于是步步紧逼,四处传播流言,各种证据几乎坐实了他们的罪名。
如此三月之后,青轩门门主杀害肖云秀的事使众人怒火达到顶点。
他趁机振臂一呼,带领着各大门派齐齐攻入青轩门。
也就是从那时起,江湖上开始流传了许许多多的药方毒方,或是机关阵法。
有些是不少门派的镇派之宝,但若是细究下去,其中有不少便是来自当年的青轩门。
魏元忠借此一事江湖声望空前强大,后来更是娶了天门老人的女儿为妻,同年,他又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一做就是十多年,直至十三年前,《易水决》的失窃牵扯到了他,众人一路追查,竟然发现十多年肖云秀一事另有隐情。
天门老人在江湖上素有威望,人脉极广,他的女儿柳若云同肖云秀青梅竹马,若是肖云秀没死,根本就轮不到魏元忠。
肖云秀根本不是死于青轩门手中!
而是魏元忠设计陷害,好一石二鸟,名利双收!
除此之外,魏元忠还挖出了不少背地里所做的龌龊事,真真假假不一而论,但是单从整个事件的脉络来看,与当年青轩门一时极为相似。
应当是季青阳的手笔。
不过另顾惜朝奇怪的一点是,即便魏元忠事件爆发后,在他的无数罪状中,没有一条是跟构陷青轩门有关的。
莫非季青阳不想给青轩门平反,或许是他并不是青轩门的人?
不过顾惜朝心中并不关心这种事。
如今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取季青阳性命,至于了解他的过去,不过是为了那八个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顾惜朝低垂了眉眼,看着眼前的地图,执着朱笔,在“回字城”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
季青阳现在很慌,他从来没有那么慌过。
当初青轩门被灭门的时候,更多的是家破人亡的悲愤、仇恨和绝望。
可是如今……如今一股即将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慌死死攥住了他。
青轩门如抱金入市的孩童。
怀璧其罪,但却并没有护宝的能力。
季青阳用力近乎一辈子的时间追逐权力,扩大势力。
可是如今,他追逐了一辈子的东西,他手中仅有的东西,都即将离他而去。
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
草叶断折的声音好像一下一下响在他们心上。
他不能死,他不想死!
不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死亡。
而是因为恰恰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他才更想死死的攥住自己的命!
他已经什么都没了。
家人、友人。
在魏元忠疯的那一刻,连长久以来支撑着的目标都没了。
所以他不能死,现如今他身旁还有忠心耿耿的手下、还有无怅阁、还有权利!
他不能死!
死了就当真什么都没了!
他不能死!
他不想死!
季青阳攥紧了双拳,疯狂思索着对策。
就在一个月前,六扇门和神侯府突然发难,他至今为止所作的事在一瞬间天下皆知。
各路人马穷追猛打。
他不指望那群在无怅阁用毒药收拢的江湖人,见他们叛的叛、逃的逃,倒也没多在意。
但是这次的追杀显然是抱着致他死地的目的,一路上不见丝毫留手,季青阳的人马逐渐不支,一路死伤,如今竟是只剩下绮媚一人了。
绮媚的力气自然是比不上男子,但是想尽办法,竟然硬生生背着他逃了二里地。
季青阳垂眸看着她,眼眸阴沉沉的。
现如今还有一个办法,同绮媚换了衣服,如今夜深露重,追兵不一定能发现,至少能挣得一线生机。
但是……
季青阳额头的一层薄汗,突然有点不忍。
回想绮媚跟着他,如今也已经有十年了。
他为了拉拢人心,脸上时常挂着笑,这笑八分真情,两分假意。
只是在生死时刻,总是那两分假意占了上风。
季青阳从来都是不择手段,更不是一个宅心仁厚的人。
可是再凉薄的人心都是热的。
他眸光动了动,放在绮媚脖子上的手收了回去。
“绮媚,你放开我吧……”
他道。
绮媚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突然走到了一丛灌木旁,把他放下了,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带。
“公子,得罪了。”
“你这是干什么!”
“救公子啊,”绮媚抬起头,眼眸亮如星子,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我穿着你的衣服将他们引开,公子,你好好藏在这儿,好好活下去。”
“你胡闹!”
季青阳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却被绮媚一把挥开。
“绮媚本是人世间一浮萍,在公子这儿才有了根,”绮媚垂眸,不断动作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公子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着的,所以……”
然而话未说完,便见刀光一寒。
清凉的风和寒冷的刀一同扫过绮媚颈项。
鲜红的血液在空中划过一抹弧度,溅上了季青阳的脸。
雪似的月光下,绮媚脸上犹带着浅笑,可身子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猛地坠了下去。
显现出了身后那张过分凌厉的脸,墨绿双眸倒印着冷冷月光,像是一汪森冷的泉。
季青阳的嘴唇颤动着,空茫的眼神慢慢聚焦,化为狠厉,竟是不管不顾的扑了过去!
但是剑的速度比他更快。
噗嗤——
青色的衣服上洇出了血色的一片。
一把长剑穿胸而过。
剑锋幽蓝,坠着鲜血。
“你……”
季青阳吐出一口血,颤颤转头,看着那个面目冷峻的年轻人。
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李魏西那一剑既狠且准。
季青阳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他慢慢软倒下去,仰头看着满天星子,意识逐渐模糊。
往东再走一里,便能到达回字城。
那儿曾是青轩门的所在,江城也葬在那里。
可是他走不到了。
深秋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凉。
可他缓缓闭眼。
过往记忆走马灯般闪过。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日天朗气清,是初春难得一见的好日子。
可是青轩门内的花草却具是染了血。
多年之后,他用同样的方法让魏元忠身败名裂。
可是青轩门散轶的阵法医书却都回不来了,他们成了别家的镇派之宝。
那些名门正派当真不知道青轩门的事有蹊跷?
当时也许不知,但是自魏元忠出事之后,便是傻子也反应过来。
可是他们都缄默不语。
默契的好似商量好了一般。
于是季青阳突然不想追究了,翻案了有什么用呢?
青轩门的人不图虚名,即便翻案了也不可能回到往日的繁盛。
一想到那些人假惺惺的流着眼泪。
叹一声可惜,道一声可怜。
季青阳便一阵作呕。
当时摆在他面前的有很多条路,他想着那些假惺惺的脸,鬼使神差的选择了最黑的那条。
拉着江城,拉着很多人陪他一起走。
走到最后。
只剩下他一个了。
季青阳缓缓伸手,虚虚的抓了抓。
但是什么都没有。
他费尽的转头。
旁边躺着绮媚,再远一点是回字城。
顺着主街一直往里走。
在一株大柳树旁,曾经有一出五进的宅子。
在宅子后院,有一个小小的坟包。
那儿葬着江城。
季青阳笑了笑,咳出了一口血。
他盯着不远处的的城门,眼神慢慢黯淡。
不动了。
旭日喷薄而出。
金黄的阳光洒下。
照亮了这条路,也照亮了季青阳身后无数横亘的死尸。
从淇县到回字城的这段路上,埋葬着季青阳的一切。
李魏西喘了一口气粗气,猛的跪倒在地,双肩颤抖着,压抑的哭出了声。
虞泽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
在他身后,六扇门的人陆陆续续赶到,开始收拾残局。
虞泽无奈的看着李魏西,索性也坐到地上,伸了懒腰,猫似的。
“你看。”
他戳了戳李魏西,又指了指天空灿烂的朝霞,叹道。
“多好的天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