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并没有下狠手,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让戚少商长时间的失去行动能力不是什么好想法。
所以其实在戚少商离开密道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经冲破的穴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石门在他面前合上,门后那人勾唇笑着,清澈透亮的眼中带着三分狡黠。
戚少商跌坐在地上,目光怔怔。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拿顾惜朝的性格来安慰自己。
顾公子向来不会干损己利人的事,他既然将解药给了我,那就一定有把握从活着出来。
可是进来时早就被搜身拿走了身上所有的东西,他哪来的办法呢?
这个想法刚冒出一刻就被戚少商摁了下去。
顾公子向来是走一步算十步,谨慎的不能再谨慎的人,一定会留有后招的。
他固执的想了一遍又一遍。
好似想的遍数多了,这个想法就能成真了似的。
身后有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传来。
戚少商一顿,缓缓的,转过身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幽蓝的剑尖,接着视线上移,掠过没有褶皱的腰带,平整熨帖的领口,一张冷峻的脸映入戚少商眼中。
是李魏西。
戚少商看着眼前这张脸,罕见的有股怒气在心口发酵。
理智上他知道这跟李魏西无关,自己这怒火来的毫无缘由。
但是情感上他却忍不住一再思索——若是没有照着李魏西的指示来这里,若是没有……
顾惜朝他会不会……
即便没有李魏西,季青阳也不会放过他们,戚少商一直知道这件事,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设想着,像是溺水的旅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顾惜朝他凄苦半生,如今平步青云,宽阔大道与眼前铺展开来。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能耐,知道顾惜朝的执念,因此此时格外不忿。
顾惜朝即便是死,也应当是死的轰轰烈烈,青史留名,怎么能死在这冰冷幽暗的地底。
戚少商的眼眶难得泛起了红。
他还想到了那个吻,还有在水闸边的很多个吻。
他们尚未把酒言欢,为何偏要天人永隔?
心间泛上一抹酸楚。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声音仿佛砂纸磨过。
“你是来杀我的吗?”
脚步停住了。
李燕如紧了紧手中的拓雪剑,嗓音干涩:“是。”
他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剑。
与此同时,几乎在李燕如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
一阵鼓声突然炸响在大堂。
豪赌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中动作,一时间仿佛之间静止,他们屏住呼吸,双眼紧紧的盯着高台上的妙龄女子。
绮媚手中没有抱着木匣,但是在她眼中,待在迷宫内且没有解药的顾惜朝早已是必死无疑。
于是她丹唇轻启,朗声喊出了一个名字。
“顾惜朝——”
台下众人翘首以盼。
“死!”
话音落下,仿佛沸水烧开,底下的人顿时喧哗起来。
有人大声欢呼着。
有些人则丢开手中砝码,垂头丧气:“顾惜朝果然还是及不上‘九现神龙’戚少商啊……”
若是平日里顾惜朝听到这话,笑容中少不得要多几分冷厉。
可偏生今日他浑不在意。
迷宫在底下,自然听不到大堂的喧哗声,但是哪怕不知道,他也大致猜的到结果宣布后那些人会怎么说。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低头笑了一下,从发间摸出一个药丸来,打开外面的蜡封然后塞到嘴里。
江芙从来不会再药的味道上多花心思。
药刚一入口顾惜朝就忍不住皱起了双眉,咬牙坚持半晌,还是强迫着自己嚼碎咽了下去。
然后长出一口气。
戚少商想的没错。
顾惜朝的确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
比如之前随手在头发里塞的解毒丸。
比如一个时辰前为了以防万一在药丸上上的一层蜡封。
他此时应当呆在地上回忆往昔吧?
想到了出迷宫时戚少商那张混杂着悲痛和不可置信的脸,顾惜朝忍不住加深了嘴角的笑容。
笑的幸灾乐祸,带着点你活该如此的畅快。
毕竟顾公子向来不是大度的人。
遇到戚大当家,那更是半点亏都不许吃。
没道理你装疯卖傻将我耍的团团转,我就不能装死来从你这儿赚几颗泪珠子。
顾惜朝摸了把脉,发现这毒的确是有好处,至少此时脉搏的确轻到几乎摸不出来。
于是他放心的闭上了眼,为了逼真还咬破舌尖弄出几点血来,躺在地上等着人过来“捡尸”。
没过一会儿,便听见了石门打开的声音,于是顾惜朝立刻放轻了呼吸。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顾惜朝感觉有人摸了摸自己的脉搏,然后不疑有他,同另一个人一起将他装入了一个麻袋里,扛了起来。
无怅阁总是会死不少人。
尸体烧掉动静太大,扔出去喂野兽也容易被人发现,多半是就地一埋了事。
顾惜朝待在麻袋里,极为心大的胡乱猜测着。
正想着,身下忽然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是有人把他放下来了。
顾惜朝思索着偷袭的时机。
然而下一刻,便见着眼前银光一闪,透过麻袋细微的空隙,顾惜朝分明看见有人提起一把剑,狠狠向他刺来!
静谧的山林中忽然惊起了几只飞鸟。
幽深的山间隧道中,有人急急行至其间,推开了季青阳的门。
“公子。”
他垂首道:“顾惜朝已经埋了。“
“补刀了么?”
“补了,为了以防万一,兄弟们特地多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顾惜朝绝对已经死透了。”
“那便好。”
季青阳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语气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怅然。
他此时坐在屏风后面,身旁是给他施针的大夫。
瘦弱的身躯泛着病态的苍白。
他拢起衣服,挥退了房间内的其他人。
随着房门关上,屋内顿时就剩下了他一个。
若是十三年前,这儿还应该待着另一个人。
季青阳茫然的看着屏风右上角的一点红色花瓣,忍不住又想起那个人来。
江城。
他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咀嚼了几遍,忍不住抿起唇,眼睛泛出一点红来。
江城。
江城。
江城。
……
他念了很多遍,江城死了十三年,但是即便过了十三年,他还是没能把这个名字从自己的血肉里抹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陷越深。
他十二岁遇见江城,那年初春,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小半个江南,年幼的季青阳跟着父亲外出采药,路过小镇义诊,然后从一堆死人里面挖出了当时年仅七岁的江城。
当时他几乎要死了,呼吸弱的几乎没有,季凛渊不抱期望,没想到江城却在三日后有了好转的迹象。
自此之后,七岁的江城便成了十一岁的季青阳的内侍。
当时的江城小小一个,面黄肌瘦,但却已经可以窥见日后重信守诺、刚强正直的性格。
只见他双膝下跪,极为认真的朝季凛渊磕了三个响头。
奶声奶气:“江城今后定拼尽全力护公子周全,永远守在公子身边!”
接着又朝季青阳磕了个头。
脆生道:“公子。”
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季青阳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这小子太过实诚,磕的额头都红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句每个内侍都要说一遍的话,真的被这个傻小子放在了心里。
那年季青阳家中突遇大变,他双腿具废,经脉尽断。
尸山血海里,是江城将他挖了出来,一如当年他将江城救出来一样。
“公子……”
不过十二的江城哭的几乎挣不开眼睛。
当时近乎半身瘫痪的季青阳根本能力医治自己,于是他在江城的背上呆了一年。
不过十二的孩子,却要背起一个高过自己半个头的人,季青阳垂眸看着他,似乎担心自己会将他压垮。
“你把我丢下吧……”
季青阳淡淡的说,眼中黑漆漆的毫无光彩。
他说了三次。
可是江城次次不答应。
“我说过今生一定要护着公子的。”
他极为认真的说道,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他当真是用一辈子在践行这个诺言。
从十二到二二,他从未放开过季青阳的手。
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季青阳看着他,原本死寂的心中难得透出一点光亮。
于是在江城十五岁那年,季青阳送了他一把剑。
一把礼器,虽然锋利,但却并不适合实战。
季青阳原本想送他另一把,可是被江城拒绝了。
江城摸着那把剑,爱不释手。
问他要取什么名字。
江城思索了一会儿,浅浅笑了,嘴角抿出两个酒窝。
叫十一。
他说。
另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是两人心知肚明。
当年两人初遇的日子,正是三月十一。
江城陪了季青阳许多许多年,多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
季青阳原本以为两人会一直这么下去。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当时江城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明明被刺的是他,为他脸上的表情却比他还要悲伤?
季青阳仿佛被攥住了喉咙,他趴在床上,弓着身子,只觉得每呼吸一下就有密密麻麻的疼泛上来,喘不上气。
为什么?
明明当初眼睁睁看着我家破人亡,看着那一个个口称正道的人如苍蝇般围了上来,誓要吸尽最后一滴血。
明明见惯了众人丑态,为什么还要放了那个人?
什么侠义之士?
天下根本没有侠义之士!
所谓的侠义,在生死、金玉、权势面前,不堪一击!
季青阳将那个逃跑的人抓了回来,逼得他杀了自己的妻子。
“这就是你所说的侠义之士?”
他看着江城,眼带嘲讽。
但是江城没有说话,更加沉默了。
季青阳突然泛上一丝心慌,但是他仍旧固执的看着他,迫切的想要从他嘴里听到些什么。
但是什么都没有。
季青阳甩袖离去。
当时两人之间已经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可季青阳却天真的以为那只是一个小水洼,一脚就可以跨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季青阳:朋友,补刀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