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虽然是接了任务,但是我好歹也杀掉了那个黑袍僧,多少算是你的恩人,你就是这么报答恩人的?”
虞泽闪身躲过,一副跟人闲聊的语气。
若是平日里,他还有心情同面前这人打上一打。
但是如今……
他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边分心看了不远处的李魏西和高闲一眼。
眼中显出几分焦躁和暴虐。
此时两人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了,若是再不追,今后要找,便是难上加难。
等了十年,咬牙忍了十年,愧疚挤压的情绪在心中沸腾,平息,继续沸腾,一点一点积满了整个心脏,只需轻轻一刀便能汹涌而出。
虞泽需要一个宣泄口。
不仅是为了他父母,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大可以等着楚留香将胜利的消息带给他。
但是他等不了。
十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起父母死的那天,尸体、鲜血、喧闹的人群、不怀好意的目光,以及红的宛如鲜血的晚霞。
随着时间流逝,周围的景色早就扭曲成一片血红,只有院落正中的两句尸体,依然清晰。
时至今日,虞泽仍然可以清楚的记起那两具尸体的模样。
清白的、湿透的、了无生趣的,而近几日这幅景象又多了一点东西。
——那便是蠕动的从口中爬出来的蓝翅虫。
虞泽总是忍不住想,若那日他去找虞肃清会怎么样?
但是没有结果。
于是他又忍不住责怪起这种无能来,仇恨与自责像一根绳子,跌跌撞撞的牵着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有时他又会想到更深远的地方去。
如果我是个正常孩子会怎样?
如果虞肃清和吾日耶提压根就没有生下他会怎样?
虞泽这样想着,任由利器隔开伤口,喷溅的鲜血,身上的疼痛,似乎在提醒着他自身的存在,又像是在洗刷他身上的罪孽。
当鲜血滴落的时候,面对午夜梦回时的血红景象,他竟然久违的感到了一阵轻松。
如此这般,随着时间滚滚流逝,他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
他思索着、憎恨着,自我折磨着,无数加诸与他身上的压力、情绪,外来的、自身的,如同丝线将他牢牢缠缚,而线的另一头,则牢牢握在一个黑影手里。
而如今,这个黑影,终于有了个具体的样子。
高闲……
虞泽看着那逃窜的人影,喃喃道。
手中的刀越握越紧,墨绿的眼中似乎泛上了一抹血色。
他想杀他。
想了很久。
他想与他之间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也想了很久。
而如今这个机会来到了他面前,却如流沙一般眼见着就要悄然流逝。
虞泽看着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却又似乎远在天边的那人,突然咧开一个笑容,眼中闪出一抹狠厉来。
高闲,
今日绝不能逃!
锵!
刀剑相撞的声音响于耳畔。
虞泽额上爆出道道青筋,他咬牙看着眼前那人,笑道;“你这人莫不是个木头吗?当年名满天下的李燕如如今这么成了一只汪汪叫绕着人打转的狗了?”
眼前之人的手很稳,没有丝毫动摇。
虞泽在心里“啧”了一声,转瞬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只是配合着他手上与额头的青筋,显得有那么几分狰狞。
“杀手向来只求结果,是不怎么讲究过程的。”
黑衣人手上用力将他挥了出,虞泽拿刀剑在地上一点,接着便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右腿狠狠的踢向他的头颅。
“我虽不怎么喜欢用毒,但是如今情况特殊,我也不得不用了。”
黑衣人后仰躲过,继续挥剑向虞泽刺去。
那剑仍然刺的又快又狠。
但是那黑衣下的肌肉分明绷紧了几分。
虞泽见状忍不住咧了咧嘴,他突然伏下身子,整个人几乎贴在地面上,接着如同一条蛇般,蹿了过去,攀上了黑衣人的大腿。
刺过来的剑尖挑散了他的发带,卷曲的黑发顿时散了开来。
月光照到那双眼睛里,里面仿佛又一汪青绿的湖水在流动。
斗笠上的黑纱被微风拂起,于是那抹绿泄了一点出来,又转瞬消逝。
此时虞泽一只手撑住黑衣人的大腿,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脸颊微微仰着,同他凑得极近。
黑衣人同他隔着一层黑纱,只见眼前之人笑的又狠又坏。
如同黑白默片一般,虞泽的嘴动了动,接着才有声音顺着空气传来。
“在这么多下毒手法中,唯有藏在嘴巴里的毒不易被发现,也更容易猝不及防的得逞。”
“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某人,不过情况危急,迫不得已。”
“我就不信你斗笠之下还带着面具!”
说罢虞泽左手狠狠朝他的斗笠打去。
黑衣人一惊,立刻偏头躲过,同时伸手想要将虞泽推开。
此时二人凑的极近,即便黑衣人躲避及时,虞泽的唇也会蹭到他的脸,但是料想之中柔软的触感并没有传来,反倒是有什么冰凉锐利的东西贴着他的耳朵直直飞了出去。
黑衣人斗笠之下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猛地扭头看去,只见一把弯刀留下一道银色的痕迹,势不可挡的直直朝李魏西和高闲刺去。
他回身想救,但是已经晚了。
虞泽一把抓住了他伸出来欲要推他的手,将他拉到后面。
同时趁他维持不住平衡微微矮下身子的时候,一把撑住他的肩,借力跳了上去,双腿狠狠踩在他的头上,一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直直朝高闲窜了过去。
墨绿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如同盯着猎物一般,势在必得。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信心满满的李魏西没有想到虞泽会来这招,反应过来时弯刀已经逼至眼前。
他背着高闲,猝不及防之下只能急急转过身来,松手将高闲扔到地上,下一刻,闪着寒光的弯刀便刺入了他的腹部。
噗嗤一声。
刀刃入肉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楚。
李魏西捂着伤口弯腰倒到了地上,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
弯刀先至。
罗刹紧随。
虞泽如一只大雁般自他身后掠过。
他拆下松松垮垮挂在他头上的发带,在手中环了一个圈后便狠狠的套在了背对着他正欲起身的高闲脖子上。
他的整个人坐在高闲的腰上,用尽全力压制着他的挣扎,抓着发带的手越收越紧,高闲的上半身顺着他的力道向后仰去,面色青紫,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一般困难的喘着气,一双手疯狂的抓挠着脖间的发带。
虞泽手中暴起道道青筋,发带深深地陷入肉里,几乎可以听到颈骨在其间的哀鸣。
“你到底——为什么杀我的父母!”
“说!”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虞泽并不着急,李魏西之前说的那几句话他不是没听到,他再赌,赌李魏西的哥哥是不是会先救他弟弟的命。
当然如果不是也不要紧,虞泽有充足的时间扭断身下之人的脖子。
高闲嘴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虞泽蹙眉,凑过去细听。
“剑魁……背叛……证据……”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虞泽不满的皱了下眉,双手环到了他脖子上,凑过去,一双眸子在月下泛着冷光,他盯着他,极其认真的说道:“我是真的不甘心……让你这么轻易就死去。”
说罢只听清脆的一声,高闲整个人一颤,抓挠发带的手便软了下去,整个人无力的倒到了地上,宛如一摊烂泥。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徒劳的伸出手去。
若是再过几个时辰,天光大亮,这儿便会洒下一道晨曦。
像是她衣裙上明黄的色彩。
但是他等不到了。
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了……
黑暗逐渐袭来。
高闲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
那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暖暖的撒下来,透过麻线之间的空隙,高闲微微睁开自己被血糊住了的眼睛,只觉得眼前点点金光闪烁。
他被装在麻袋里,被人拖着随手扔进了密林深处。
他本该死的,这么重的伤当然是活不下去来的,但是当他的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咦?这人还活着?”
再睁眼时,他见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公子,而在他身旁,则站着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那位公子医术高超,花了一年治好了他的伤,高闲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是值得图谋的,但还是心存感激。
一年后,他拜别了那位公子,想去找成曦,但是一切早已天翻地覆。
成曦嫁给了曾氿,这个消息宛如一棒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砸的他整个人都神思恍惚起来。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是成曦盈满泪水的双眼。
那日,他不做他想,直接跟着曾氿到偏僻处杀了他。
接着便马不停蹄的去找成曦,他那时想的很天真,只觉得只要杀了自己的仇人一切便能回到正轨,只要换个地方,他和成曦还能继续生活下去。
幸福的。
美满的。
就像之前那样。
但是一切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成曦早上刚得知曾氿的死讯,下午便见到了“死而复生”的高小满,猝不及防从他口中得到了当年的真相。
何其荒谬!
何其残忍!
成曦攥紧了捂住腹部的手,那儿孕育着一个两个月的小生命。
然而……然而……
成曦不言,不语,她的脸上一片空白,眼中却突然落下两行泪来。
成曦死了。
死在高小满面前,额头的血液染红的边上的柳树。
高小满呆呆的站在那儿,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他淹没,浓重的悲伤笼罩着他,但是同时还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传来。
他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生命转瞬没了意义。
然而就在这时,无边的黑暗中突然有人递过来一根柳枝。
那位公子出现了。
苍白的脸,瘦弱的身躯,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勾起。
他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可有要去的地方?”
高小满迟缓的,摇了摇头。
“既然无处可去,那便跟着我吧。”
“跟着你?我什么也不会……”
“不会可以学呀。”
男人抿唇,露出了一抹青涩的笑容。
“你跟我走,换个名字,拥抱一个新的人生,高小满已经死在了一年前,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
高小满仍旧沉默着,像一根木头桩子。
男人再次开口了,仍旧是青涩的笑容,但是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
“你跟着我吧,我给你取个好一点的名字,叫高闲,如何?就叫高闲吧。”
高闲的眼珠子动了一动,那永远沉默的侍卫把他带到了男人身边,仿佛牵着一个失了魂魄的躯壳,离去了。
良久,那躯壳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艰涩。
“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酿酒……我绝对不会再干了……”
“我想要……你帮我制毒。”
男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你很聪明,一定能学会的,对吧,高闲?”
那双眼睛很黑,即便在太阳光下,也漆黑的如同黑曜石般,高闲看着那双眼中倒印着的自己的影子,缓缓的,点了下头。
那个沉默的男人带着他,处理干净了所有高小满留下的痕迹,包括万安寺的那一场大火。
存放在刑部的“高小满失踪案”的卷宗他没有动,毕竟那是高小满的死亡证明。
但是高闲还是央求他帮他处理了。
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成曦曾氿这两个名字写在一起。
为什么要酿酒?
因为想要配的上成曦。
为什么要学制毒?
因为公子需要。
如果让你自己选呢?
高闲发现自己没有答案。
酿酒自己有天赋,曾经也是喜欢的,但是一旦失了成曦,那点喜欢却好似转瞬褪去了色彩。
至于制毒……
不过是为了公子,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罢了。
他想起了顾惜朝的脸。
明明没什么表情,却透着股傲然。
真好啊……
高闲想着,忽然觉得自己果然一事无成。
高小满的人生宛如菟丝花。
而高闲的人生……
口口声声说要与过去割裂,但是即便擦去了所有高小满的痕迹,自己还是不能与那个名字告别。
所以他将苍梧留在身边,明明这么做引人怀疑,却还是一怒之下杀了她,选择用极其麻烦的方法来掩埋她的死亡。
因为成曦。
因为高小满爱着成曦,他永远不能,看着成曦背叛自己,哪怕那两人只有七分相像,哪怕那两人性格截然不同。
高闲的思绪逐渐沉了下去,沉向了无边的黑暗。
哪怕过了十年,高小满还是那个高小满。
自卑、敏感、平庸、偏执。
没有丝毫长进。
永远如同一朵菟丝花般攀援在别人身上。
风一吹便化为尘泥,无数双脚自上面踩过,他随着人们的脚步四散开去。
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香帅还有两分钟到达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