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愣,遂即转过身来。
但是却不是楚留香印象中的那张脸。
相貌俊雅,气质高洁,一袭青衣广袖颇有魏晋遗风。
虽然同样头发微卷,却并不是楚留香记忆中那张高鼻深目,相貌凌厉,如同出鞘弯刀的脸。
点漆似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楚留香抱歉的笑笑,道:“是在下眼拙,认错人了。”
书生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韶星剑从后面追上来了。
“楚兄,你怎么突然一言不发就走了……嗯?这位是……”
韶星剑见到青衣人一愣,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但是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书生微微颔首,举手投足之间气质卓然。
“在下顾惜朝。”
他说。
又含笑看了一眼楚留香。
“是这位仁兄认错人了,不过在下好奇,斗胆问一句,阁下所找的那人……同在下很像吗?”
“只有一个背影像,”楚留香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可比你凶多了。”
“是吗。”
也许是错觉,韶星剑只觉得听完这话后那书生似乎笑的更欢了。
不过他并未多言,同二人礼貌的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去了。
上下翩飞的衣袍如同青色的海浪,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楚留香仍旧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低声喃喃道:“这背影看着是真像啊……”
“楚兄你嘀咕什么呐?”
韶星剑突然蹦到了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咧出了一个极其八卦的笑容。
“看楚兄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莫非……得了相思病,看上了哪家姑娘不成?”
“瞎说什么!”
楚留香一僵,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原本讨喜的娃娃脸瞬间就变得不讨喜起来。
“我……我猜一下嘛……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在找仇家啊……”
韶星剑嘟囔道。
见楚留香越走越快,差点就要把他甩在身后时,忍不住快步赶了上去,扬声道:“楚兄你慢点!等等我啊!”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
在那青衣书生从他们的视野消失后,先是去买了笔墨纸砚还有颜料,穿过人群,拐入小巷,不知走了多久后,拐进了一个院子。
这个院子不大,但是其中摆设极为雅致,梅兰竹菊次第栽种。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
一片片秋菊开的茂盛。
黄的、紫的、白的,开作一片。
而在小院正中,站着一个青衣人。
青衣卷发,身材消瘦。
若单从背影看,几乎与顾惜朝一模一样。
“你猜我今日看到了谁?”
顾惜朝叫道,将笔墨纸砚放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心情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青衣人转过身来。
露出的却是一张高鼻深目,极其凌厉的脸。
细看之下,琉璃似的眸子在阳光下还似乎泛着一点绿。
如同深秋的湖。
“戚少商。”
虞泽挑了挑眉,脱口而出。
他永远知道怎么才能让眼前这人维持不住那温文尔雅的神色。
果不其然,顾惜朝嘴角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是很快便恢复了之前淡然的样子。
他同虞泽相识五载,太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模样。
虽然看上去行为怪异,但若剥开表面细细究去,实则也不过是个少年心性,瓜子零嘴从不离手,偶尔吟风弄月,倒也是一派悠然。
但是从未像今天这样,呆呆站在桌子前,笔下的秋菊迟迟未完工,面无表情的脸上总觉得神色郁郁,似有心事萦绕。
顾惜朝直觉与今天显的有点莫名其妙的楚留香有关,于是也笑着说道:“我今日看到了楚留香。”
虞泽手中的笔尖一颤,一滴墨滴了下来,洇湿了宣纸。
果然啊。
顾惜朝久违的升起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接着道:“他把我错认成你了,知道你真名的人不多,你们似乎交情不错?”
“一般。”
虞泽淡淡道,提笔沾墨,几笔将那墨点改成了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
“秋日里哪来的蝴蝶?”
顾惜朝忍不住出声道。
“我说有就有。”
虞泽说的霸道,打开了顾惜朝买来的颜料,提笔沾了一点浅杏,打算上色。
“那你可知道他还说了什么?我问他我同你长得很像吗,他说只有背影像,你比我凶多了。”
顾惜朝接着道,笑眯眯的。
啪——!
粘了颜料的毛笔被狠狠的拍在桌上,浅杏的颜料溅射开来,几乎铺满了整张画纸。
这下画算是彻底废了。
“混账东西,那几日我未曾取他性命!他还敢说我凶?!”
话音刚落,虞泽似乎意识到有点不对,顿了顿又咬牙切齿的补充道:“我当时就不应该听文越那老儿的,直接杀了楚留香便是!”
说罢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虞泽索性一推笔墨,画也不画了,一屁股坐在一旁开始剥核桃。
也不能说是剥。
虞泽将两个核桃放在掌心,用力一捏,待核桃壳碎了之后便挑里面的果肉吃。
只是今日用的力道似乎有点大,不仅壳碎了,就连里面的核桃肉都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同碎壳混在一起,挑都挑不出来。
虞泽嘴巴不停,连肉带壳咬的嘎吱作响。
“你晚上帮我易个容。”
“你不是一向嫌那面具不透气的吗?”
顾惜朝挑眉,提笔在那溅出的浅杏色色颜料上涂了几笔,改成了一颗枯树,接着视线在那只蝴蝶上停留了几秒,在地上添了几只残蝶和几片枯叶。
“长得太过引人注目了,低调点的好——你答不答应?”
“自然是答应。”
“那我就说是你表弟了。”
“嗯???”
……
今夜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麝月楼的苍梧姑娘打算举办一场品酒宴,届时不仅将涤尘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还会捧出数坛美酒供大家平常。
一时间,各路人马闻风而动。
书商揣着一颗八卦的心带上了笔墨纸砚。
好色的人带着金玉珠宝屁颠屁颠。
好酒的人啥都不带,只揣着一颗激动到颤抖的心。
楚留香到的时候来的人已经不少了,熙熙攘攘的几乎坐满了半个大堂。
韶星剑拉着他,一路上嘴巴不停,一直同楚留香讲苍梧姑娘的事。
“楚兄我同你讲,这苍梧姑娘是在两年前来到麝月楼的,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据说当年曾化名莫桐写了几首诗流传在外,引得不少举子追捧,但是苍梧姑娘虽身陷风尘,身上的文人傲气却从未消磨,若是在平日,一般人还真难以得见呢。”
“听这话,韶兄是没见过了?”
楚留香含笑道。
“是啊,”韶星剑大大方方承认了,“苍梧姑娘那日出了个对子,我凑热闹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就相当自觉的离开了。”
楚留香跟着韶星剑来到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期间小厮客人来来去去,挡住了楚留香的视线,也让他没注意到坐在角落的虞泽和顾惜朝二人。
虞泽在听到楚留香声音的一刹那汗毛都炸起来了。
虽然让顾惜朝帮他易容有一部分是顾虑到楚留香,但是万万没想到,京城这么大,真就能在这里见到!
三个月前虞泽又是告别又是送花,都做好了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相忘于江湖的准备了,结果一转眼——又见面了?!
虞泽佯装吃菜,努力减小着自己的存在感——虽然易了容,但是瞳色可没法改。
不过好在他们一来坐的偏,二来楚留香专心同韶星剑讲话,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这边。
直至楚留香落座,虞泽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收回了暗搓搓打量他的余光。
然后砸吧砸吧嘴,“呸”的一声吐出自己讨厌吃的香菜,夹了筷红烧肉压压那股怪味。
“怎么会有人喜欢吃香菜这种东西?”
虞泽无不嫌弃的说道。
一转头。
看到了顾惜朝似笑非笑的脸。
“……”
“红烧肉不错。”
他默默扭过头,眨巴眨巴眼睛道。
将顾惜朝仍旧高深莫测的盯着他,虞泽忍了又忍,没忍住,伸手捧住他的脸把他的头转了过去。
此时人已经到了差不多了。
麝月楼与一般的青楼不同,装修的相当素雅,颜色多为湖蓝、青绿,屏风、插花一样不少,墙上还有不少的画作题字。
来的也多是些读书人,当真是风雅的紧。
但是人一多,再风雅的地方,都免不了成为菜市场的下场。
偌大的大堂里喧嚷热闹,众人或交头接耳,或独自品茗。
但无意例外的,双眼都紧紧的盯着那直直向上的楼梯。
虞泽一眼扫过去,发现了几个熟人。
“岑乐、慕情、袁亮,这几人武功可不弱啊,行侠仗义得罪了不少人,常年占据各大杀手组织暗杀名单上的前几名,不过目前一个都没成功。”
“郭文清,胡砚,”顾惜朝接着道,“这两人前者文坛泰斗,后者朝堂新秀,巴结的人可不少,这个小小的宴会倒是三教九流都有,也算是天地之间独一份了。”
二人用眼角余光扫视过去。
的确,这个宴会几乎囊括了各路人马,第一至三排坐的都是些位高权重、德高望重之人——如韶星剑这种与皇家沾了边的、捎带着沾了光的楚留香也坐在第三排;之后的几排则坐着文人、江湖人、和商人。
虽然没有对身份的要求,但是从座位看来,倒也是泾渭分明。
虞泽和顾惜朝便坐在第七排靠边上的位置,视线不好,而且有绿植挡着。
但是位置隐蔽,而且在文人区和江湖区的交界处,各路消息源源不断。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苍梧姑娘之才,吾辈真是自愧不如啊。”
这是坐在前排的书生。
“我听闻那涤尘酒香霸道,启封之后十里飘香,不知是真是假。”
这是后排的江湖人。
虞泽左耳朵风花雪月,右耳朵酒剑刀光。
各种消息交织在一处,乱糟糟的跟个毛线团一样。
如非必要,虞泽实际上不是个喜欢动脑的性子。
不过好在有顾惜朝在。
如今索性把事情一扔,自己也乐得个清闲。
“这品酒宴请柬数量有限而且千金难求,皇亲国戚说的过去,至于那些读书人、江湖人……听他们的字里行间的意思,似乎是有人在暗地里售卖、伪造请柬……”
正说着,耳边突然一静。
顾惜朝噤了声,同虞泽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一位美人娉婷袅袅的自楼梯上走了下来。
是苍梧。
只消一眼,虞泽便知道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无他,眼前之人与“苍梧”这名字着实相配。
刚刚听到时,虞泽也曾好奇过。
苍梧。
这两个字如同一幅意境悠远的古卷,与这灯红酒绿的风月场所着实不相配,像是空谷幽兰落入了一堆斑斓的彩绸之中。
但是眼前这人。
眉型细长而略弯,如同雾中隐没的山峦。
山峦之下是两汪幽深的湖,湖中浸着一颗墨色的琉璃。
睫毛长且浓密,眼尾略略上翘,使得眼睛看起来细长有神。
嘴唇小巧,但是唇珠饱满,擦了唇脂之后像是挂着露水的樱桃。
她不笑时冷漠疏离,背直直的挺着。
倒真像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一般。
“我现在倒有点好奇她是怎么沦落的风尘的了。”
“这风流之地倒是尽出一些不一般的人物。”
虞泽用扇子点点下巴,无不感叹的说道。
苍梧姑娘站于阶梯之上,从一旁的侍者手中拿过一坛酒。
拍开封泥。
顿时,霸道的酒香溢满了麝月楼。
青竹、松涛。
如同站在黄山山顶,各种雄浑之景——云波诡谲、气象万千,直直的朝你袭来。
酒香清冽绵长。
深吸一口,像是置身于满山青翠之中,风一吹便是沁人的木香。
如同一滴水落入湖面。
“好香啊!”
“传言果然没错!”
底下顿时沸腾起来。
文人欢呼,武人雀跃。
一时间,交头接耳的声音几乎把整个屋顶都要掀翻。
喧嚷嘈杂之中。
虞泽的神情在一刹那变得十分恐怖!
“就是这个味道。”
他的声音低低的,嘴角的肌肉略微抽动,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带着刻骨的恨意。
“就是这个味道!”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兴奋到微微颤抖。
他松开了紧握着的酒杯。
瞬间,无数的裂纹攀援而上,眼见着要碎裂的时候,被虞泽眼疾手快一扫,通通落进了他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