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持续到夜半，翌日东升，叶片上的露珠、洼地里的小水坑，一点点缩小。
楼下小女孩穿着雨靴兴冲冲踩水，楼上连韬出门被他姐喊住。
“你作业写了吗？”连玟不限制他上网，不代表她放任他不顾学习。
连韬抓头，他一字未动。
“我晚上回来写。”手把着门框打商量。
他鞋都换上了。
“你可以晚上出去玩。”连玟气定神闲站客厅，应对自如。
要是和朋友同学出去打篮球什么，连韬就有话回了，晚上约不起来，但他只是上网——
后脚跟磨蹭，换好的球鞋脱下。
虽然就算他成绩再差，中考倒数第一，也能保证升曙光中学高中部，但他没必要自甘堕落。
就是做游戏主播，好大学毕业也能赚路人缘。
如此安慰自己，连韬乖乖回房，嘴上还得补上，“我写一上午，下午出去玩，晚上再写。”
“嗯。”连玟顺他。
自己回去学习了，却看到他姐披上外套。
“你去哪里？”连韬问。
“兽医院。”今天是接猫日子。
“干吗？”
“嗯——接薛定谔的猫。”猫是她接手的，但钱主要是杜修景付的，如果对方要抚养，她不会拒绝。
尽管——
连玟睫毛扇动，抄起鞋架上挂的伞，看墙上的钟，九点五十五，“你有什么要买的？”
“没有，什么薛定谔的猫啊？”
“就是家里可能养猫，也可能不养猫。”
“嗯——？”连韬睁大眼睛，更不懂了。
连玟眼睛弯弯，“回来才能告诉你。”打开门抬脚出去。
…………
【我十点钟从家里出发接猫。】
杜修景摁灭屏幕，闭上双眼。
现在时间是八点三十。
教师公寓乃统一装修，窗户隔音效果有限，安静的早晨，楼上电话声能够听见。
“……有用，你想去我下午带你去……
“美容产品没用，还是要去美容院……”
这种情况是经常的，只是男生早上通常不会醒来。
男生胸膛轻微起伏，合上的眼皮下，偶有眼珠颤动。
上拉被罩，盖过头，半寐半醒。
几次睁眼，看手机，八点三十七、八点五十九、九点二十一，最后一次九点四十，男生从床上坐起。
被子一角被掀起，双脚踩上鞋。
……
连玟不知道杜修景住哪栋楼，所以只是在公寓侧面大道上等待。
她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学校操场，于是望过去，跑道上有零散的学生跑步。
伞尖撑地，专注看着移动的小黑影。
“走吧。”杜修景无声息站在她身旁。
连玟抬起拄地上的伞，“嗯。”她没有看男生，径直向前走，仿佛无人与她同行。
她脚步很快，仿佛故意不给说话的机会。
男生的瞳孔轻微震动，大步跟上。
从曙光中学出发到兽医院，走路需要半小时，前半段路沿街店铺是洗车、物流、家具等店，人流少，路边噪音主要由车行声组成。
等到后半段，商铺多样，行人络绎不绝。
连玟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望男生一眼。
到了兽医院，意外地，再次遇见丸子头女生，正骂骂咧咧教训她的狗。
“……非要跳过去、非要跳过去，什么水平没底呀！”手指向狗，教训儿子般。
脏兮兮毛发的大狗紧贴墙，垂头低声嗷呜，不敢与女生对上目光。
余光看到连玟和杜修景，丸子头女生眼前一亮，招呼，“诶，又碰上了。”
目光更多停留在男生身上。
连玟浅笑，横行挡在杜修景身前，“嗯呐。”
她身后的人微怔，下颚收紧，没说话。
李向知道她今天来，好在今天店里另一员工兼护士也在，洗狗的事交给她，带两人去领猫。
“状态很好，昨天就能吃猫粮了。”房间里不止有连玟的猫，对角线的笼子里还躺了一条狗，闭眼状态不好的样子。
猫趴在笼子里，见到有人来，支腿站起，来回打圈，圆眼直勾勾盯着来人。
“就是挺野，”李向叉腰，“昨晚估计有劲了，刨了一晚笼子，叫一宿。”
虽然是开在路边的店铺，但小县城，楼上也住人，今早开店被楼上大爷抱怨了。
“好很多了，”连玟弯腰看向猫，后者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挥向她，小小一只非要做恶相，“谢谢医生。”女生直腰，朝李向笑。
李向摆手，“应该的。”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支烟，不知不觉点上。
猫可以接走，扣掉笼子和猫粮、猫砂的钱，还能退还一部分。
杜修景打开钱包收钱，全程无言。
像是从和女生见面起，他就被剥夺了说话权，尽管对方没有不准他说话。
“……这段时间别让猫运动太多，人伤筋动骨一百天，猫也一样。”李向嘱咐。
“嗯。”连玟仔细听注意事项。
“再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好，谢谢医生。”
连玟接笼子，杜修景提其他杂物。
笼子摇晃，行走间猫受惊，大叫惹人注目，女生招手拦车。
县城是不兴养宠物的，何况是猫，司机不介意猫上车，但挺多意见。
“猫不认主，养猫划不来。”
“在家里跳来跳去，东西都要被它打坏。”
……
连玟笑，没说话。
猫在笼子里喉头发出低鸣。
杜修景面无表情。
到了学校，车费是连玟付的。
日光比出来时更盛，猫不怎么叫了，只是趴在笼子里，警觉观察四周。
胡须直挺挺。
走到楼底下，连玟停住，看向杜修景，今天首次主动向他开口，“我去拿衣服，等我一下。”
她把笼子放地上。
“猫？”仿佛沉寂许久的古井，水面起了涟漪。
杜修景如同睡梦中醒来，此前的世界是无声黑白电影，刹那间，声色入眼耳。
他的眼底倒映女生的身影，耳边响起她的声音，“让它在底下待一会，这几天都没晒到太阳。”她笑。
随后女生走了。
杜修景目送她背影，直至楼道只留一面墙截止他的目光，低头看脚边一切。
笼边有遗落小弹珠，猫伸出前爪，钩向自己。
猫粮猫砂坠手，有十几公斤重。
雨水冲刷后，水泥地纤尘不染。
喉结滚动，掏出手机，十一点二十三分。
视线从屏幕滑至脚下，抬脚，将弹珠踢向猫。
毛爪灵活一捞，弹珠彻底落入猫爪，欢腾和固执在猫身上体现，小猫在笼子里忘乎所以玩弄起来，丢掉向前的戒备。
…………
如果说别的同学是过两天就把知识还给老师，连韬就是十几年前奉还了。
大学学的电气工程，做初中物理轻轻松松，即便有答不上来的，翻翻书立马能理解，但化学、语文这类头疼，他得重头翻书。
坐在桌前两腿大大岔开埋头学，也没觉得过多久，他姐就回来了。
腿蹬直伸出桌外，探头，“回来了——”一把伞出门，一把伞回来，啥也没有，“猫呢？”
“在楼下。”连玟将伞挂回鞋架。
还真有猫，连韬精神了，放下笔走出房门，“是我们要养吗？怎么没带回来？”
“在底下晒太阳。”连玟冲他笑，换鞋回房间拿衣服。
“猫不跑？”稀奇。
“有人看着。”男生的外套就搭在椅背上，连玟进门两步便取走。
连韬注意到他姐手上，疑似男人的衣服。
立马想到杜修景。
眼珠一转，“我去煮饭。”若无其事向厨房走去。
“嗯。”连玟换鞋下楼，没关门。
须臾，说好煮饭的男生抱着电饭煲，鬼鬼祟祟在窗台伸出脑袋。
楼下。
连玟将衣服归还男生，她直视他的眼睛，“谢谢。”
杜修景接过衣服，点头，脸上没有表情。
连玟眉眼微弯，笑了，她左顾右盼，像是确认无人，而后面向男生，“我可以抱你吗？”
拿到衣服杜修景就可以离开了，但他没有，好像他在等着女生的请求。
然而他并不知道。
眼睑轻颤，“为什么？”很轻的声音。
“因为我想抱抱你，可以吗？”女生双手垂落身侧，微仰头，眼底像是盛满星辰，明亮、干净。
猫儿不慎将弹珠拍出笼外，急了，喵喵叫唤。
在一串喵喵中夹杂一声“好”，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女生听见。
连玟主动靠近杜修景，伸开手，“一分钟吧。”风语般的声音扫过男生的耳。
胳膊从腰的两侧绕过，手心盖在肩胛骨上，胸膛紧贴，她的头依偎他颈边、肩、锁骨，两人脚尖相隔不到五厘米的距离。
这是一个真实的拥抱。
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不，是感受到。
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对方的脉搏心跳、温度、气息，还有——在这之外的东西。
杜修景的心跳由空一拍，到快拍，放缓，和女生保持同等节律。
“好。”一分钟。
睫毛垂落，他闭上眼。
这是不由自主的。
穿雨靴的小女孩从转角处出现，看到相拥的哥哥姐姐，立即双手捂眼，却是眼也没闭，指缝张得大大的。
连玟无声冲她眨眼微笑。
小女孩似懂非懂点头，如同偷油灯的小老鼠，嘴角漏笑，蹑手蹑脚又掉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