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绿、谢淮二人方才入宫,也不等太后传召,便往慈宁宫而去。未至宫门前,远远的就见有东太后身边的人候着,女帝瞧着那人,口中道:“安慧姐姐怎么迎出来了。”
天将落雪,头顶阴沉沉的,安慧手中拿着把伞却未曾撑开,目露隐忧地瞧着皇帝,低声地道:“施家人哭上宫门,太后才召见了,听了两句。”
才听了两句,就迫不及待地要向天下人宣告她对皇帝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就要当着外戚的面,呵斥如今的天子了。
苏凝绿微微一笑,说:“那还好她没听见施龄被关到刑部大狱去的事情。”
安慧惊疑不定地瞧着她,担忧地唤道,“陛下,太后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
苏凝绿淡道:“她不发脾气才奇怪,若是她脾气小些,父皇也不会设下西宫皇太后了。”
这东宫太后也着实是个妙人。
女帝还年幼时就被封了皇太女,明眼人都知道先帝偏爱幼女,满宫上下俱都十分奉承,可隆懿太后就是要找小阿绿的茬儿,找一回,被先帝训斥一回,最严重的一回,差点连后位都丢了。
可她就是不依不饶,气得先帝又给皇太女找了个养母,又留下遗诏使得两宫太后并尊。
如今阖宫上下,虽说以东宫太后为尊,西宫太后的存在感却也不弱,更何况她有个更为强势的娘家,见天儿地给东宫太后添堵。当皇后的时候就日日瞧着小老婆们闹心,如今好不容易多年媳妇熬成婆,居然还要忍受被小老婆分去权柄,这滋味可不怎么好。
安慧被这句话堵得噤若寒蝉,一侧谢淮打了个圆场,询问她道:“尚书夫人是一个人来的?”
“……这倒不是,”安慧面色有几分古怪,“施家小郎也被抬来了,送去了太医署医治,还有……还有他的生母,正在殿内。”
很快,二人便知道了为何安慧提到这些人时语气为何如此古怪
一进慈宁宫内,就见隆懿太后冷着脸坐在上首,下头跪着施尚书的夫人。
而最为违和的,却还当属尚书夫人身侧跪着的那一位。
这女子应当就是施琅生母,原应当也有三十许的年龄,可瞧着却还是鲜嫩少女模样,在尚书夫人身侧,犹如皎皎明珠,美人垂泪,十分动人。
可这女子再是生得动人,也不能掩盖其身份——一个妾室,是如何说动了当家夫人冒着大不韪的风险,将她一并带进宫来的?
甫一进殿,几道各怀心思的目光就分别落到苏凝绿和谢淮身上。
施夫人恨恨地看着谢淮,起身给女帝行礼,被她一摆手免了,给太后问了安。谢淮正要掀起袍子跪下去,却被拉住了,苏凝绿似笑非笑地说:“老师先头打马球,挫伤了筋骨,母后仁慈,想来不会在意这种繁文缛节。”
身为先帝的大老婆,不在意繁文缛节简直就是个笑话,不然隆懿太后凭什么稳坐太后之位?
可她却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声。她虽是皇帝嫡母,但是却无生养之功,有点儿有名无实,因此愈发紧巴巴攥着那点儿名分,就怕大臣哪天说她得位不正。因此她对待女帝向来不敢疾言厉色,对待帝师谢太傅也是礼遇有加,极少让他行跪拜之礼。
因此苏凝绿“仁慈”两字一出,就算隆懿太后心里对谢淮有所不满,也只能生生咽下,险些把自己气了个倒仰。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到底流露出几分不满,“皇帝大了,愈发有自己的主见了。”
这原是嘲讽,苏凝绿却仰脸一笑,极为天真浪漫,“是吗?前两天也有官员上书给朕,说太后年事已高,朕也非垂髫小儿了,很不该叫母后日日为朝务担忧,合该去享些清福。”
隆懿太后嘲讽她不敬尊长,女帝便直接回敬她请她放权,这一番话说得好生打脸,谢淮原是垂首,到底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
隆懿太后:“……”
小皇帝这顺杆爬的速度实在太快,直接把她给堵死了。
好在谢太傅为人厚道,很是温和地给隆懿太后递了把梯子,“谢太后垂怜。只是……施夫人为何在此?若是儿郎病了,当去寻太医。”
隆懿太后见话题终于转向自己想要的方向,顿时松了口气,感慨于谢淮的识时务,道:“既然谢太傅问起,这合该也是你的事儿,哀家不便插手。既然皇帝与哀家都在,便当面把误会解开了。”
一旁跪立的施夫人心下有几分凄凉——方才谢淮未来时,隆懿太后很是为施琅抱不平,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叫皇帝下旨申饬。可如今皇帝与谢淮一同来了,隆懿太后明摆着不敢得罪这位少年权臣过甚,竟然摇身就转了口风,说是“误会”。
——这是何等的欺人太甚!
她正是心神激荡之时,一侧跪着的女子伸出手来,悄悄地握住了她布满冷汗的手心。尚书夫人神情一凛,想通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谢淮哪怕有再多的人保着,可他蓄意害人乃是板上钉钉之事,她只需咬紧了这点,旁的都不重要。
如此想通后,施夫人再度转向女帝的方向,拜了一拜,沉声道:“陛下为臣妇做主!谢太傅与我儿有口角在先,蓄意谋害在后,此等不忠不义之人,安能忝居太傅之位,求陛下明察!”
苏凝绿却后退了一步,淡淡地道:“方才施尚书也这样说,不知如今刑部大狱待着舒不舒服——这个容后再提,你先说罢,你为何一口咬定了老师害了施琅?”
隆懿太后也说了句公道话:“打马球碰着伤着也是常有,若只是以谢太傅与施侍郎先有口角的借口,实在勉强。”
施夫人听说夫君出事,脸色变了变,到底还是忍住了没问,只是冲着皇帝磕了个头,道:“刑部官员早早前来查看,在我儿身上发现了一物,乃是能引得马儿发狂的闹马草。太傅略通医理,听闻家中专门辟了药圃,太傅身份尊贵,刑部不敢擅专,妾却不愿让我儿蒙受冤屈,方来太后跟前讨一个公道,太傅可敢让刑部派人搜查?”
苏凝绿则兴致勃勃地想:这施夫人果然很有两把刷子,方才施尚书先声夺人,若谢淮被押送刑部,那么刑部自然能腾出手来清点谢府,到底有没有闹马草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届时可是难以洗清嫌疑了。
就算施尚书那头出了点意外,这计划已然有效,当着太后的面,谢淮怎么可能不让人搜府?
出人意料的,谢淮却道:“不必搜查,那闹马草虽是毒药,亦能治病,我家中的确植有此药。”
施夫人仿佛得到了什么验证,愈发慷慨激昂,“闹马草极为罕见,太傅又恰能近我儿身,可见我儿如今的惨状,与太傅脱不开关系!恳请太后娘娘做主,将谢淮投入大狱,择日三司会审!”
本朝刑部向来只接三品以下官员的案件,若是涉及三品及以上的大员,则要有刑部初审、大理寺复审、御史台监督,很难有一方势力能够同时渗透这三者,因此很大程度上可以保证判决的公正性。
谢淮一言不发,神情是一如既往的镇静。他既然没做,自然也不惧怕这些,而一侧的女帝却微微冷笑了一下,同一侧的小黄门道:“去传刑部尚书来,朕没耐心听一心存偏见的妇人断案,有没有罪,可不是一张嘴说了算的。”
言语之间,大有护短之意。
谢淮神情微动,瞧向她,心里有几分说不清的感觉,低声,“陛下当真如此信臣?”
苏凝绿睥他一眼,傲慢地道:“对你来说,一个侍郎而已,哪怕真的看不顺眼,找人套麻袋打一顿就是,以你谢淮权柄,还用得着处心积虑放什么闹马草?他施琅算什么小饼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然而对着外人,又是另一套说辞,“太傅向来能思旁人所不能思,言旁人所不能言,是我朝栋梁,诸卿楷模,施琅不过与太傅起了些口角,太傅如何会如此心胸狭隘?朕自是信太傅的。”
“……”谢淮神情复杂,低声提醒,“这话您前两天说过了,拿来夸施侍郎,‘爱卿能思旁人所不能思,言旁人所不能言,是我朝栋梁,诸卿楷模’……这是原话。”
女帝神色不变:“朕没说过。”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