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依旧攥在左掌中,两手皆是青筋暴露。
他又移目向她。
泪水还在无声滑落,似珠似雨,裙裾上的圆痕已经连成一片,暗色沉沉。
他不由得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他左右挣扎,已经做好了即便她会推开她亦要给她以安慰的准备,可就在这时,车停了。
他看到她抹了泪,罩上风帽,将帽边压得低低的,然后起了身。
在这一瞬,他的心忽然一松……终于不用纠结了,可是瞬间便充满懊恼,也不知在烦什么,只想寻到什么痛痛快快的打一顿。
见她就要打开车门,他连忙起身,赶在她前面下了车,又转身扶了她。
她没有推拒,而是史无前例的挨紧了他,这不由让他生出一丝疑虑并窃喜,但是他很快明白,她只是想借自己挡住别人探寻的目光。
阮玉脚步匆匆,金玦焱竟是有点跟不上她。
他们一路疾行,忽略了下人的请安,直奔清风小筑。
二人在烈焰居门口分了手,满脸担心的春分等人迎了上来,簇拥她进了主屋。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他一眼。
金玦焱直看到主屋的门关了,方回了烈焰居。
甫一进门,他就一拳击到墙上。
血,盈满右手的指缝,又顺着指缝滑下,落到地上。
一滴,又一滴……
像极了她落在裙裾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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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奶奶病了。
自打从宫里回来就病了,据说是着了风寒。
已请了大夫,可是几天过去了,病却不见好。
金玦焱却知,之所以不见好,就是因为她不肯吃药,那只吉州窑花鸟瓶怕是要喝得饱饱的了吧?而真正不见好的原因,怕是她不想见任何人,她已经对金家人失望了。
那么,他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有些焦躁,有些坐卧不安。
按理,他过去瞧瞧是理所当然,谁也说不出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每每走到门口,都会突然止住脚步,然后转回,然后一拳砸在墙上或桌上,所以他右手的伤,也始终不见好。
百顺听到动静跑进来,见他的右手又开始冒血,不禁拍了大腿:“我的爷,就算有什么事,您也不能总跟自己的手过不去啊?”
百顺就纳闷了,自打从宫里回来,四爷的右手便总带着伤,如今都包成粽子了,还能被他打得沁血,您说您倒是换一只来虐待啊!
四爷还不许他找大夫,他便只好自己拿来绷带,解开被砸得模糊的,再一圈圈的缠上新的。
刺目的殷红激得他心惊肉跳,便不由得红了眼圈:“爷心里要是烦闷,就打小的出气,别再糟践自己了……”
烦闷?他能有什么烦闷?
金玦焱一听就来了气,挥开百顺,将绷带草草裹上,开始在屋子里转圈,于是那绷带便松下来,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飘着。
百顺转转眼珠,凑上前:“爷若是觉得闷,不妨出去走走。小的听说珍翠坊进了一批新货,都是哥窑的,爷要不要去瞧瞧?”
金玦焱眼睛一亮,便向门口开动,却又脚步一顿。
百顺跟上来,笑得小眼眯成了两条缝:“爷是不是担心没银子?也是,爷的银子可是都给了四奶奶……”
阮玉?
金玦焱神思一恍。
不过百顺说错了,他手头还有五百两银子,是那日他打算还给她,结果却发现……
目光不自主的移到那个跪着的泥人身上……
忽的眸光一闪,一步便蹿了过去。
小小的托盘上,正捧着一层新绿。
也没有完全出土,有的顶着“黑帽”,有的则半弓着腰“挣扎”,然而打眼一看,就是一团毛茸茸。
他忽然有点明白阮玉为什么要弄这么一个玩意。
本想拿起来仔细观赏,手已到了跟前又放下,拣了一旁的水壶,轻轻的浇了点水,绿意于是更显青翠,还沾着“露珠”,分外喜人。
又含了水,给泥人做了番“保养。”
百顺撇撇嘴。
自打这泥人过来,便供得跟祖宗似的,连博古架上的宝贝都比不得了。还添了火盆,既不能离得远了,也不能太过靠近。
我说四爷,你是想把它烘干还是怎的?若想烘干,还喷什么水?就算小四跟您长得忒像了些,也不至于这般伺候吧。
这工夫,又对着小四左右端详得爱不释眼,不就是芝麻发芽长了一层“绿毛”吗?
呃,绿毛……绿帽……
“百顺,四奶奶在做什么?”
百顺正自遐想,忽听金玦焱发问,眼睛一翻,半晌方答了句:“爷不是让小的少打听那边的事吗?”
金玦焱正自喜悦,闻听这句,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
转头怒喝:“我什么时候说的?”
百顺旋即瘪了嘴:“爷,不是您说的……”
但见金玦焱怒目,百顺委屈的低了头。
是不是主子说的又怎样?他承认,便是说了,不承认,你又能如何?左右,你不过是个做奴才的……
百顺想明白了,方小声嘟囔:“小的跟那边也不熟……”
“哦,那叫千依进来吧……”
千依跟立冬来往密切,看那样子,怕是早就把立冬当媳妇了。
百顺愤愤。千依不过是个狗腿子,伺候主子的年头也没他长,怎么就这么得主子器重?还把管钱匣子的重任交给了他,若是他再跟主子汇报两句,自己还有活路吗?
他也不出去,只蹭着鞋帮,欲言又止,又故意被金玦焱看到。
金玦焱见他还在磨蹭,不由皱了眉:“还有事吗?”
百顺心头一喜,却做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小的倒听说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
百顺往前凑了凑,小眼兴奋得放光:“是有关四奶奶的……”
金玦焱正在给芝麻摘“帽子”的指一顿,徐徐转过了眸子。
百顺凑得更近了,表情跟语气皆带着一股神秘:“小的听说,四奶奶进了宫,趁机跟皇上……”
挤挤眼,那后面的意思不言而喻:“所以就‘病’了……”
“谁说的?”
金玦焱的眸色已经渐渐变冷,可是百顺正在兴奋,兀自不觉:“还谁说的,大家都在说啊,还说四奶奶不是病,是有了……”
“啪!”
金玦焱手边的建窑鹧鸪斑盏被他狠狠砸到了百顺的脚边,茶水四溅。
这可是宋时的古物,主子连这个都砸了?
百顺惊得跳起来:“爷……”
领子却已被金玦焱揪住,斑斑血迹从绷带里渗出,然而更为恐怖的是主子的眼睛,目眦欲裂,血丝迸现。
“爷……”
百顺哆嗦着就要跪下,怎奈金玦焱攥得死死的,他几乎要两脚离地了。
“到底是谁说的?谁造的谣?”
百顺的耳朵几乎要被吼聋了。
他本是把这事当喜讯跟主子说的,想着主子知道了一准高兴,因为主子不一直想要休了四奶奶却苦于没有法子吗?这淫佚一罪可是“七出”的一条,最是忌讳,却不想……
“不不不……小的也不知道啊!”
百顺觉得一股热流好像顺着裤腿往下流,差点哭出来,而门口已经聚了许多人,个个不知所以的盯着金玦焱,竟是吓得无一人敢于上前解救他。
“爷,爷……”百顺哭起来,泪眼里,瞥见璧儿亦立在人群中,顿时挣扎起来:“是璧儿,小的是听璧儿说的……”
璧儿……
百顺“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紧接着,一阵风划过面前,仿佛还裹着一个人影,然后门口便爆出一阵惊叫。
“璧儿!”金玦焱大吼:“千依,带人把她抓回来!”
门口一阵忙乱,然后那阵风又卷了回来。
百顺忙往角落缩了缩,省得阻挡主子来回转圈的愤怒脚步。
也不知那股旋风刮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百顺欠开眼皮儿,但见主子正立在桌旁,前方,就是擎着“绿毛”的小四。
“百顺……”
主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冷意与沙哑:“把这个……拿去给四奶奶瞧瞧。”
百顺急忙应了,连滚带爬的赶到桌边,小心的捧了小四。
“爷,”他怯生生的开了口:“小……这个,还要拿回来吗?”
金玦焱望着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过了良久,方道:“她若是喜欢,就留下,若是……就拿回来吧。”
百顺觉得这个指示很含混,也不好再问,往门口挪了几步,又鼓起勇气回了头:“爷,小的可不可以先去换条裤子?”
金玦焱睇向他,目光冰冷。
他赶紧头一缩,跑出了门。
门一关,就听屋里传出一声闷响。
百顺就知,主子的那只右手一定又皮开肉绽了。
他想着,还是先回去换条裤子吧,否则被那几个丫头瞧见太丢人,凭什么千依在她们跟前混得风生水起,我百顺就得被嘲笑?再有……
看主子那意思,当是也不想让自己在那边出丑。他是主子的贴身小厮,代表的是主子的门面。只是主子现在在想什么,他可是一点也琢磨不到。
他又琢磨琢磨,还是迷糊。
索性回了屋,将小四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走了几步,又回头瞧了瞧,生怕小四一个不顺心跳下来自杀。
小四啊小四,你如今可是主子的……
嗯,什么声音?
他只套上一条裤腿,就这样连蹦带跳的蹿到窗前,然后便见金玦焱风风火火的出了院门。
怎么,亲自捉拿璧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