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间,秦道韫缓缓走了上来。
天蓝色宝瓶纹夹袄,银白色绣折枝花的裙子,单螺髻,碧玉钗,即便在这样的日子也不改素淡,这般盈盈的站出来,倒似一股入室的轻风。
她端端一礼,接了琴韵手里的长条锦盒,打开……
“这是儿媳闲暇时画的一幅《梅竹双清图》,送给公公。祝公公梅竹平安春意满,椿萱昌茂寿源长。”
她身段柔美,声音动听,配上这梅竹双清,极为的写意,极为的动人。
可以说,目前这些寿礼,只有秦道韫是真的用了心的,虽说是闲暇所作,可依阮玉对她的了解,她定是精工细作,极尽心思,而这幅画……阮玉虽不懂欣赏,但也看得出笔韵流畅,意境脱俗,正是秦道韫的风格,可是……
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在拿银子衡量人?若是这幅画出自名家之手也便罢了,秦道韫虽有才气,但只是一个女子,顶多是作为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被人欣赏欣赏,若说有人向她求一副墨宝,怕是……
秦道韫,该不会真的听信了自己的“心意”一说吧?可是她哪里能够想到秦道韫竟是这么的自信且超凡脱俗?
卢氏已然面露不悦,姜氏的话则立马飞了出来:“三弟跟三弟妹可真是夫妻同心,都送这样轻飘飘的东西,却是最不结实的,一扯,就碎了。”
金玦鑫拿胳膊肘戳她,她也不管,兀自笑得开心。
“大嫂倒是说笑了。”金玦淼忽然上前,面带笑意,看不出一点的不自在:“其实这不过是道韫的一个小小开场,后面还有重礼。”
又偏了头,温情脉脉的看着秦道韫:“你也是,不说清楚,让大嫂误会了不是?”
阮玉却见秦道韫的脸渐渐的白了。
金玦淼一挥手,一个青衣小厮已是捧着个托盘上前。
红绸一掀,现出一座玉雕。
众人顿时惊大了眼睛,因为这玉雕竟是跟方才的画一模一样,而且因为有了玉光,更显栩栩如生。
卢氏的脸终于露出笑意,姜氏则牵牵唇角,哼了一声。
秦道韫看了看玉雕,又看了看金玦淼,垂了眸。
金玦淼拉着秦道韫拜过。
秦道韫木偶似的,福了福身,便回到座位,整个人都仿佛于瞬间失了灵气。
阮玉暗叹,金玦淼此举大概是为了维护三房的面子,然而又何尝不是对秦道韫的关爱?
是的,金玦淼对秦道韫情根深种。
因为依秦道韫的性子,定是要偷偷的准备“心意”,打算在今日一鸣惊人,而金玦淼若非对她有心,如何得知她备了何礼,又如何着人打磨一座一模一样的玉雕?
而他的关心跟呵护,仿佛不动声色,仿佛细致入微,却大大的伤害了秦道韫。因为今天,无论是谁都可以嘲笑她,唯独他不可以。
他是想护着她的,可是他的举动,却说明他也对她的“心意”有所不满,而且早就不满。
他没有提醒她,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可是在她眼里,却成了等着看她笑话再来救场以期众人都羡慕三房的富庶而她也会感激于他的关怀的阴谋。
他是爱她的,可是不得法,就像当年拿自己的体己为她办嫁妆,是给了她体面,又何尝没有伤害她的自尊以至于如今还有人拿此事来作为饭后谈资?
她是清楚他的心意的,可是一向自命清高的她屡屡都要被人用铜臭来维护颜面,她的一切都属于别人,她的所有都来自别人,她如何忍得?
这或许就是这对本应恩爱的夫妻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缘故吧。
阮玉收回目光,却不期然的对上金玦焱的视线,那双往日里星芒熠熠此刻幽深如夜的眸子竟好似有着与她同样的感慨。
他,竟会同她一样?
她不由又仔细看了一眼,恰见他也仿佛要确定一下自己的感觉般的望过来。
四目相对,一怔,一惊,又各自调开。
姜氏将一切尽收眼底,忍住笑,拍着巴掌:“四弟又是给老爷准备了什么?咱们都等着看呢。”
说着,又朝阮玉挤挤眼。
阮玉不明这眼色的用意,只是仿佛要掩盖般的将视线移向郑重端着硕大托盘走进来的百顺。
也不知那红绸下面盖着什么,竟是一片平坦。
众人皆不由睇向金玦焱。
金玦焱浑然不觉,就地换了身青莲色的锦袍,又不知打哪弄了根拂尘,画了个圈,便搭在左肘间,单手结印,施了一礼。
众人便笑:“老四,这又是唱得哪出?”
金玦焱的表情万分正经,也不答话,只垂了眸,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房梁上开始往下飘细碎的东西。
细看去,竟然是一片片的花瓣。
花瓣渐多渐密,到最后是整朵的飘下来。
不是园中的梅花,而是本应盛放于春天的桃花,皆是真材实料,四散飘香。
阮玉不禁望向金玦焱……莫非这个时空也有暖房?或许是的。可这些花是怎么掉下来的?她跟所有的人都看了又看……房梁跟藻井皆空无一人。
恰在此时,只听“咒语”忽停,金玦焱大喝一声:“来也!”
手一伸,腿一抬,身子一转……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托盘已经由百顺手里转移到他手上。
他单手擎着托盘,上面的平坦莫名其妙的隆起一个圆圆的包。
这是什么?
“四弟该不会给老爷变出个寿桃吧?”姜氏一语打破静寂。
红绸一掀。
果然是一颗硕大的桃子。
姜氏忍不住乐起来。
只是这桃子是不能吃的。
此桃乃白玉所制,越向上颜色便越深,于桃尖汇成淡淡的粉色,仿若瑶池仙品,令人垂涎欲滴。下方则铺开三片翡翠的叶片,最难得的是还滚着“露珠”,这般水灵而鲜明的衬托着,仿佛已经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其实这只桃子的寓意与金玦鑫的“寿”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难得的是这份“巧”。
前方的金成举已经大声道“好”,众人也交口称赞,皆言金四是用了心的。金宝锐几个则说四叔一定是在房梁上安了机关,非嚷着要去察看。
春分小心的瞧了瞧阮玉的脸色,见她微微颔首,亦有赞意,便略略的松了口气。
而阮玉也很快被姜氏点了名,阮洵便摸着本不存在的胡子,笑眯眯的望向女儿。
阮玉屈了屈膝,命春分跟夏至把她的东西抬上来。
便是事先定下的那只以玛瑙玉石和金银枝条打造的蟠桃盆景,不能不说是精工细作,富丽堂皇的,只是有了方才金玦焱的那一番用心还有秦道韫的难堪,她忽然觉得不大好拿出来了。
然而此刻也无法急中生智,她只得硬着头皮,将寿礼奉上。
可是还没等她说出那两句备好的吉利话时,姜氏突然怪叫起来:“四弟,你方才那只桃子,莫非就是从弟妹这偷去的?”
众人一怔,然而待看清悬在金枝玉叶间的一颗颗玉石玛瑙的蟠桃时,不觉大笑出声。
阮洵笑得最为夸张。
阮玉立在当地,一时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与金玦焱的礼物都是各自准备的,就是方才金玦焱一番表演后变出个桃子,她也未多想,却不料……
不觉就回了头,瞪了金玦焱一眼。
岂料金玦焱正在看她。
事先藏好的花还在一片片一朵朵的往下飘落,她就立在缤纷中,仿佛桃花微雨,吹皱了一池的春水,吹起了满天的迷蒙。而她斜斜的瞟过来,欲语还休,似嗔似怨,就好像飞燕翦柳,刹那破开眼前的阴霾,有什么东西霍然亮了一下。
然而这道亮光被姜氏的笑声击落在地。
“这叫什么?就是什么什么‘身无彩凤’……而‘心有灵犀’……弟妹,我这回说对了吧?”
阮玉知道,自打她给姜氏出了主意,姜氏就刻意处处抬着她,尤其此刻阮洵还在跟前。可是她不需要这种抬举,因为姜氏越抬,她将来的事就越麻烦。
金玦焱见她皱起了眉,心底刚刚不知因何跃上的轻松与喜悦渐渐沉了下去。
此刻,他方发现自己的背竟是跟椅背拉开了微弱的距离,而拳也莫名攥起,手心尽是湿意。
阮玉静静的行了礼,一言不发的回到位子上。
姜氏还在说着吉利话,金玦焱看着对面容色淡淡的阮玉,心中渐渐升起怒意。
前面不知是谁提到了金玦琳,说这样大喜的日子也不见出门,如何的不敬不孝。
卢氏慢条斯理的回了句:“还是让她歇着吧,她那身子,没人挑她的理,她只要没病没灾不让人操心,便是孝心一片了。”
卢氏对八月姨娘有气连带着不满金玦琳,但凡有心的都听得出来,金成举也不好苛责,只捋着胡子,清了清嗓子,十分慈爱的望向大房一方:“钥哥儿,你是长房长孙,今儿祖父寿辰,你给祖父准备了什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