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凝永远不可能忘记在大漠腹地,楚子逸仰着头对她说要结束这场乱世时坚毅的决心。
方才与睿王的暗中角力,只让她觉得心惊肉跳。
放眼望去,此时屋中人成了四道剪影，就身形来看,楚子逸与睿王相对而坐，林庭书与向将军各自守在一侧，提防着彼此。
气氛波谲云诡,恐怕是谁也信不过谁。
屋内四人有意压低声音,顾夜凝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便不得不换个位子，偷偷跃到他们所在那间屋子的屋顶上,细细窃听。
睿王不似当初的楚子逸，烂醉在床能由着她掀开瓦片窥视,未免打草惊蛇,顾夜凝只好测过脸贴在瓦片上。
这一贴,竟凭空贴出了一个人来。
“喂！”泼墨般的夜色里,一个陌生男子身着绛紫色外袍,趴在屋顶上一动不动,以至于根本难以察觉。
男子看起来年纪应和楚子逸相差无几,依稀的月光下，是他如瓷般光洁的皮肤，轮廓分明的面庞上，有着挺拔的鼻子和凸起的眉骨，眉骨之下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顾夜凝见过不少丹凤眼的男子,无一不是面若桃花，勾起唇角的时候，仿佛一整个春天的桃花都盛开了。
唯独面前的这一个。
眼底皆是无法探究的漆黑一片。
难分敌友，顾夜凝先下手为强，亮出短剑抵上了他的脖子：“什么人！”
男子蔑视的扫了眼脖子上的短剑，油腔滑调的指了指屋子道：“来听墙角的人，与姑娘可算同道中人。”
“坐着别动，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男子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嗤鼻一笑：“你打不过我的，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口出狂言，那就试试。”
“是你先动手的，一会儿哭了可不关我的事。”
男子身法异常的快，顾夜凝都没来得及准备，他就已经闪在了她的背后，环过手臂勒住了她的脖子。
屋子下面值守的将士听见屋顶上有什么声响，警惕的看了过来。
楚子逸还在里头，顾夜凝可不想坏了他的事，不得已只好软下态度求和：“既然是同道中人，那就有话好好说。”
男子倒也不为难她，松开手又闪回了原来的位子，猝不及防的自报家门起来：“我叫季无忧，你叫什么？”
“啊？”顾夜凝愣了愣，这是什么操作？突然自报家门？
季无忧见她不搭理，继续问道：“你与下面那个俊俏公子是一伙的？”
“不。”顾夜凝矢口否认。
季无忧戳穿直言道：“别骗人了，你若是睿王的人，就该像向将军一样，正大光明的进屋里听。”
［哦～原来是想套我的话啊～］顾夜凝看破不说破，扭过头来反问道：“那这么说来，你是那俊俏公子的人咯？”
“呵呵。”季无忧隔空眨眨眼调戏道：“看不出来，你这白痴动作不怎么利索，耍嘴皮子到是有些能耐，大兴城里的姑娘各个唯唯诺诺，本公子还是头一回遇到你这样的，有趣。”
“你骂我什么？”顾夜凝竖起身上的刺，冷眼相待。
季无忧一副仗势欺人的样子，挪到她身边嚣张的重复了一遍：“白痴，你不告诉我名字，我就只能叫你白痴了。”
他似乎根本不担心顾夜凝会对他痛下杀手，架着脚自说自话道：“好吧，本公子素来光明磊落，不妨告诉你，我呢～就是一个卖消息混饭吃的，谁的人都不是。”
［偷听还能说自己光明磊落，这人可真不要脸。］顾夜凝鄙夷的往后退了些重新保持安全距离。
季无忧不满她的闪躲，再度勒住她的脖子，硬是将她整个人拉扯回他的身边，继续打听她的家事：“你是第一次来大兴城吧？胆敢来偷听睿王的墙角，真是不怕死。”
“关你屁事。”她瞪了他一眼，奋力挣脱。
季无忧偏不松手，反而搂的她更紧了：“都说带刺的花才香，从前不觉得，今日有缘见了你这白痴，还真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再废话别怪我不客气！”顾夜凝忍无可忍，挥起短剑抵在他的心口，只要微微一用力，就能戳穿他的心脏。
“自己人，本就无需客气。”季无忧终于松开了她，脸上却写满了厚颜无耻四个字。
屋顶上的两人怎么都谈不到一起，屋子里的楚子逸与睿王倒是谈的异常顺利，片刻过后，向将军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这么快就谈完了？！顾夜凝最终半个字的消息都没听到，都怪这个季无忧！
她看了他那张“你能奈我何”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出来，一改态度弯起眼角，娇柔一笑道：“那我就真不客气了～”
“去死吧你！”她的脸色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迅速变冷，轻车熟路的扫过腿，一脚将毫无防备的季无忧给踢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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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的院子里从天而降一个大活人，众将士吓了一跳后迅速回过神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季无忧团团围住。
“有刺客！”有人及时向睿王禀告的同时，警惕的仰起头看向屋顶，查探是否还有别的同伙。
顾夜凝连忙匍匐下身子，尽可能的与屋顶融为一体。
跌了个跟斗的季无忧慢条斯理的站起来，潇洒的掸了掸袍子上的脏灰，捡起一块碎石头朝那仰头察看的侍卫扔了过去，当场砸出一个血窟窿：“喂，眼瞎啊，本公子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往哪儿看呐？”
侍卫收回与顾夜凝擦肩而过的目光，捂着流血的脑袋对着他吼道：“我看你是活腻了，胆敢擅闯王府！”
此时的向将军听见动静直冲出来，杀气凌然的开口：“什么人！”
季无忧往手上哈了点暖气，学着顾夜凝的语气抬了抬眼皮嘻嘻一笑：“关～你～屁～事～”
向将军闻之，勃然大怒：“把他给我抓起来！”
“就凭你们一群虾兵蟹将，还想抓我？”季无忧狂妄自大的耻笑起来，随手抓起一把沙子撒过去，趁乱一跃而起，逃出了包围圈。
“你们一群人都抓不住我一个，不如死了算了。”
“给我追！”面对公然挑衅，向将军当场愤怒下令，带了一小队侍卫追了出去。
睿王望着季无忧逃走的方向，不温不火的笑着，褶子里皆是捉摸不透的神色：“看来侄儿的身份，是要瞒不住了。”
出人意料的是，楚子逸亦十分淡定，面不改色的接话道：“不过就是一个虚有其表的身份而已，瞒的住如何，瞒不住又如何？等北澧侯倒下的那天，这个身份，也将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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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季无忧的横插一脚，楚子逸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与睿王的密谈，好在季无忧牵制走了睿王府里不少兵力，让顾夜凝撤离的格外轻松。
包括城墙上那些被打昏的巡夜侍卫，自然也一并算在了季无忧的头上。
她原路返回，刚翻下城墙便见到了萧瑟，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拉住她的手仔细检查到道：“师妹你可算回来了！这些侍卫似要抓什么人，我还以为你被发现了！”
顾夜凝掩饰心绪推开他道：“我有这么笨？”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怎么样，楚子逸见的可是沈千盈？他们干了点什么？”
［不是沈千盈，是睿王。］可顾夜凝咽了回去，催促道：“不知道，快走，让楚子逸发现我们溜出来就完了。”
“哦好好好，走走走。”萧瑟连连点头，跟了就走。
回到破茅屋的时候，熟睡的蒙椋鼾声震天，一波接连一波，在门外都能听见。
顾夜凝无语，他这样，比烽火狼烟昭告天下的效果有过之无不及。
她和萧瑟轻手轻脚的掩了进去，屋子里头鼾声更是如雷贯耳，幸运的是商其和耳曦都睡的如同死猪一般，完全没有被吵醒，自然也就没发现他们的离开。
顾夜凝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下，身边的干草上有一块浅浅的凹进，她伸手去摸了摸，冰凉凉的早没了半点温度。
夜风凛凛，卷起地上枯萎的残叶，在相互碰撞中被撕裂，化作碎屑。
不知怎的，她的心也随之变的冰凉凉的，充满忐忑。
今夜楚子逸与睿王的谈话，她听的分明又不分明，关心则乱，她突然辨别不清楚子逸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她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耳曦，这个熟睡中的小公主露出来许久不见的安定平静。
乱世之中，连安睡都成了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也许这才是楚子逸要为天下苍生站出来的真正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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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逸和林庭书回来了，就在顾夜凝假寐不过片刻之后。
两人的脚步很轻，轻的几乎没有声音，林庭书似是十分疲倦，快速回到耳曦身边的位置上靠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顾夜凝低垂着头，一动不敢动，只听见楚子逸慢悠悠的走到她身边蹲下，却没有坐下来。
她能感觉到他略带急促的呼吸，许是回来的路上躲避睿王的人的跟踪，费了些力气。
之前没觉得，这会儿僵着身子她才觉得自己的姿势十分别扭。可她不能动，直觉告诉她，楚子逸正在看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努力的忍，努力的坚持，直到腿脚不争气的疯狂发麻，再也没办法装下去了。
她料到楚子逸八成是发现她醒着，干脆睁开眼睛问：“看够了没？”
“我还以为你可以绷到天亮呢。”他眸中带笑。
顾夜凝坦率承认：“你大半夜的跑出去，吵醒我了。”
她仰起头，刘海尖儿上沾了些林子里的灰，灰钻进了她的鼻孔里，痒的她一时没忍住，张嘴就是一个喷嚏。
楚子逸生怕她吵醒别人，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
“阿嚏！”她的口水喷了他一手掌。
他假意嫌弃的往她衣摆上擦了擦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个女人？”
此言瞬间激中了顾夜凝的痛处，扭过脸去酸溜溜的说：“我一向如此粗鄙野蛮，学不来某些女人的妖媚姿态。”
“还生气呢？”楚子逸掰过她的脸，正对着自己：“我的母老虎何时开始妄自菲薄了？”
楚子逸口吐芬芳，言语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潺潺流过，猛烈的撞击着她的心。
她羞红了脸，扭过头去不看他。
“我从未喜欢过沈千盈。”他淡笑着说。
“哦。”她不知该接什么。
他继续解释道：“她是蔺城的城主，手握重兵，但同时她也是个商人，商人唯利是图，我与她，不过是做了些钱权之间的交易罢了。”
[确定不是权色交易？]顾夜凝依然不知所谓的回了一句：“哦。”
楚子逸捏捏她的脸道：“放心了没？还要继续一个人怄气么？我今天拒绝了送上门来的美人，又看了你一整天的脸色，里外不是人亏大发了呢~”
她用力回捏住他的脸皮，狠狠的说：“你活该！”
话才说出口，她的心就乱了，无法自控的乱了。
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对她解释这么多的，她与他来说，撑死不过是有些债务纠缠罢了。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舍不得她难过吧？
她真的错怪他了，是不是？即便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一定是错怪他了。
顾夜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他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如夜明珠般印着月亮的光，透亮透亮的。
她突然就自责了。
一个眼神如此清澈的人，却生活在一个混沌乱世里，四面楚歌，腹背受敌，身边只有区区数人，要面对的，却是敌人的千军万马。
他在泥沼中竭尽所能的奋力前行，她却纠结一些根本不存在的鸡毛蒜皮，还要给他脸色看？
顾夜凝的心一阵抽搐。她自认一生都将冷血无情，做一个人钱不认人的杀手。这一刻，她望着他，心中却无比的冲动，想要试试像他一样，为天下苍生而活。即便不得名利、不得回报，甚至可能不得善终，她也依旧愿意如仰望浩瀚星海一般，为他仰望。
短暂的失神尽数落入楚子逸的眼里，他习惯性的捏了捏她的耳垂，柔声道：“怎么了，本公子有这么好看么？”
鬼使神差，她竟点了点头。
楚子逸一时兴起，满把将她的手牵入掌心：“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