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蔺城的山门,一行人等马不停蹄一路狂奔,终于在天黑透之前赶到了大兴城附近的郊外。
初入宗门的时候,先帝未崩,世道未乱,顾夜凝听人说起过,大兴城是一个“华灯璀璨夜生辉、满城宫廷绣繁锦”的地方。
城中十步一景,五步一铺,人人锦衣玉食,处处欢歌笑语,就连一座普普通通的戏楼,都有可容纳百人的规模。
其繁华,用尽华丽词藻仍不足表达。
久而久之,大兴城便成了顾夜凝这辈子最向往的地方。她想着有朝一日挣够了银子,便去大兴城最好的地段置一座宅子,指不定还能结交些达官显贵,带她进宫尝尝宫廷玉液,品品人间佳肴。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顾夜凝亲眼所见的大兴城,早不是传闻中的那般集世间万般繁华的模样了。
青色的城墙中央,是三扇朱砂色的城门,城门上嵌着五爪龙头铜扣,威风凛凛。只是走近了,才看清城门之上血迹斑驳,城墙各处千疮百孔,龙头铜扣也积满了尘灰,许久没有人擦过了。
城门口站满了守城的官兵,戎装铠甲,随时能够上战场杀敌打仗。
城门周围的各处角落里,蜷缩着成群的乞丐,两眼空洞无光,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龟裂了本就干燥的皮肤,似在绝望的等着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难得有几个商贩要进城,得从头到脚事无巨细的被盘查上小半柱香才会放行。
至于城中从前居住的达官显贵,如今大多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笼中鸟雀,一举一动皆受掣肘,加之如今时局不明,也便无人敢轻举妄动。
“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吧?”楚子逸走到她身边,比她矮了一大截。
顾夜凝这才想起来,她骑走了他的马,害他一路只能与蒙椋挤在一起,实在是可怜了蒙椋的那匹。
但这并不能成为他能继续与她同乘一骑的借口。
“沈城主对公子这么好,怎么连匹马也舍不得给你?”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楚子逸这混蛋,连一句中听的话都不讲,只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大兴城到处都是眼线,接连赶路大家都累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养足了精神再说。”
“小阿哥说的是,耳曦都听小阿哥的!”耳曦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才这么会儿功夫就忘了肚子里的气,变回了乖巧听话的小妮子。
“跟我来。”楚子逸也不管顾夜凝愿不愿意,牵起她的马就往林子里走去。
大兴城外农郊本住着不少农户,后来因为战乱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他们的房子都空了出来,正好留给楚子逸一行休歇。
“小阿哥,这么多房子,我们住哪间呀?”耳曦东看看西看看,无从取舍。
商其与她熟络,逮着机会有意吓她:“找一间里头没死人的就行了。”
“有死人?”耳曦故作惊慌的躲到商其身后,冷不丁突然掐住他的脖子道:“在我们夏绻有一种失传的秘术,可操控死人,当作无绳的尸偶。”
商其毛骨悚然吓的一步跳开老远,指着耳曦斥责道:“莫要胡编乱造!”
“我才没胡编乱造,只是尸偶易反噬主人意识造成精神混乱,这才被禁了。”
“反噬主人意识?是不是……这样?”商其说着,突然翻过白眼如垂死之人,拖行着残躯跌跌撞撞的向耳曦而去。
林庭书看不过,横过手臂护着耳曦,斥责商其道:“胡闹。”
商其挨了训,憋憋嘴委屈道:“庭书君如此偏颇,明明是她先吓得我。”
林庭书理所当然:“她,不同。”
耳曦躲在林庭书身后吐着舌头洋洋得意,气的商其大骂两人暗中勾结。
顾夜凝对他们这些一个吓人一个护人的小把戏不感兴趣,淡定的独自走到一边观察地情。
大兴城外的农户相对见多识广些,安家落户讲求风水,屋子间间坐北朝南,面水背山。
除了凹坡处的一座破茅房,顶上盖了毛毡布和稻草,石破天惊的把门出在西面。
“这户好。”她说。
楚子逸闻声过来,皱着眉头一脸嫌弃:“本公子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就挑这样的让我住?”
“我倒觉得,这破屋正是为你量身打造的,破虽然破了点,但胜在位置隐蔽,格局又通透。大门朝西,西面是山林,万一又有什么人想取你的狗命,打不过逃起来也方便。”
顾夜凝说的头头是道,楚子逸却越听越不高兴,捏过她的下巴问:“你这母老虎可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方才说有人要我的什么??”
顾夜凝无所畏惧的重复了一遍:“狗命。”
“谁取我?”
“我取你如何?”她张牙舞爪唬他。
“那不行,哪有女人娶男人的道理,得反过来才行。”楚子逸郑重其事的否决。
顾夜凝可算听懂了,他分明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占她便宜。他还真是能耐,才离开蔺城,就把口中倾城倾国的沈千盈抛诸脑后了?
她不想搭理他,扭过头去对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萧瑟招招手道:“萧朗中,你过来看看,今晚我们就住这户了。”
“好啊!”萧瑟得了召唤,欢快的跑到她面前连声夸赞:“夜凝姑娘好眼光,这屋子甚好!”
顾夜凝只当听不出他的奉承之意,假正经道:“萧郎中也这么觉得?那看来确实不错,走吧,我们去里面看看。”
眼看她大摇大摆的走了,楚子逸厚颜无耻的喊话道:“这就替我做上主了,那刚才的事,算是说定了?”
“想的美!”顾夜凝背对着他做了个鄙视的手势,她可没答应原谅他,这些狗屁甜言蜜语,留着说给沈千盈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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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面的破烂程度,与外面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凡是有点用的东西早都被洗劫一空,甚至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全然是一个空壳子,屋子四面漏风,和露天比起来也不过多了个形同虚设的屋顶而已。
顾夜凝常年在外面风餐露宿,对这样的状态习以为常,只是她怕冷,喊了萧瑟一块儿去寻了些稻草来,厚厚的铺在地上等着晚上睡觉用。
“这样怎么睡?”商其可不想冻死在大兴城外的破屋里,拢了些木柴打算生火取暖,刚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火石,就被林庭书没收了。
张口还是那两个字:“胡闹。”
商其耸耸肩生硬解释:“我是无所谓,这不是还有两个姑娘家嘛,你看人夜凝姑娘,一个劲的在那发抖呢,你忍心,子逸还不忍心呢,是吧,楚子逸?”
被点到名拎出来的楚子逸认同的点点头道:“嗯,确实是。”
商其得人撑腰,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对林庭书伸手讨要:“听见没,快,把火石还给我!”
林庭书听不懂似的转过头去不理会他,气的商其越发不痛快,边哆嗦边给了楚子逸一肘子:“你还有没有点威慑力了?!”
怎料楚子逸狼心狗肺并不帮他:“天寒地冻的,确实是苦了你了,只是我们此行务必万般低调谨慎,庭书君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至于夜凝姑娘,你就不必担心了,冻不着她的~”
商其气的直结巴:“那那那耳曦呢?人家可是公主!身份尊贵,跟了你出来,你就让她吃苦受罪?”
蹲在一边的耳曦果真冷的牙齿打架,可怜兮兮的对楚子逸说:“中原女子的衣裳比不得我夏绻的狼皮袄子,确实好冷,嘚嘚嘚嘚……”
“瞧见没!铁石心肠的大老爷们!”商其这回可是有理有据。
没想到林庭书吃错药了,偏要与他作对,走到耳曦身边蹲下来,环过手臂生涩的搂进怀里:“可好些?”
耳曦僵直了身子,除了小脸不自觉的通红外,紧张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庭……庭书君……”
林庭书加大了手上的几道,搂的更紧了些,低声再次重复了一遍:“可好些?”
耳曦仰起小脑袋与他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他言语不过三个字却激的她心里阵阵发慌,连忙低下头去诚实的点了点头。
商其瞪大眼睛震惊的鼻子直抽抽,想他与耳曦朝夕相处好几个月,到头来还敌不过一个刚认识的林庭书?
要不要这么凄惨啊!
他转而看向顾夜凝求助,结果顾夜凝也不帮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独自一人缩到墙角处,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退而求其次,商其又垂死挣扎的给萧瑟猛使一通眼色,结果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正谄媚的往顾夜凝周身铺稻草,哪里有空搭理他。
到是蒙椋热情似火,展开双臂蠢蠢欲动,就等着他对自己开口,然后飞快应一句“老子愿意!他奶奶的快来吧!”
商其菊花一紧,连忙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仰面躺在薄薄的稻草上,抹了一把干涸在眼眶里的辛酸泪,独自感叹:“世道艰难,活着不易啊……”
顾夜凝虽闭着眼睛,其画面却是可以想象到的,此时的商其定然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绿吧?
其实他也可以和萧瑟一块儿抱团取暖的,毕竟萧瑟的心思不同于一般男子,指不定就移情别恋,喜欢上他了呢?
到时候想取暖,还不是随时随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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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三更,夜风做妖般的席卷而来,外头的竹林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顾夜凝醒了。
她睡觉素来很浅,只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更不要说……屋子里还有人偷偷摸摸行鬼祟之事。
那人从她身边的位子上蹑手蹑脚爬起来,十分谨慎,但脚下的鞋靴踩在干稻草上,依然发出了丁点细不可闻的声响。
是楚子逸。
顾夜凝本以为他是夜半内急,便闭着眼睛不动弹,直到屋子里有另一个人也爬了起来,跟了出去。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庭书。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顾夜凝的耳边回荡起白天沈千盈的那一句“别忘了你我之间约定的事”。
所以,楚子逸此间,是为了去见她吧?
两人如此大费周章,到底约定了什么?公事也好,私事也好,何以要三更半夜,瞒着所有人?
想到此处,顾夜凝再不能故作平静,心里压抑了一整天的酸味尽数腾了起来,她飞快的睁开眼睛,竟发现萧瑟也醒着。
萧瑟显然也察觉了端倪,一根手指无声的指了指门外,屋子里的其他人熟睡如猪,两人当即一拍即合,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